正文 第182章(1 / 3)

四川,綿竹山,道家人間七十二福地之一,地仙真人瓊華夫人所治。據說瓊華夫人乃是昆侖山瑤池西王母之女。(作者按:5.12地震,綿竹是重災區之一。)

唐時吳融,有《綿竹山四十韻》:“綿竹東西隅,千峰勢相屬。崚嶒壓東巴,連延羅古蜀……紉蘭以圍腰,采芝將實腹。石床須臥平,一任閑雲觸。”單說這綿竹山千峰連綿,仙草遍地。

葉落之走在亂石崎嶇的山道,仰望峭壁天鬆,聽著遠處猿啼鶴唳,浩歎道:“都說‘蜀道難,難於上青天’,太白果不我欺!”

“難?”藍合真詰難道:“再難還不都過去了?可見上青天呐,容易得很!”

將誇張做實處來打,葉落之苦笑道:“如果讓你去當考官,李白肯定不如‘滑稽才子’孫山。”

事隔玉華山大戰已經半月,葉落之與藍合真在崖底足足休整了六天。

第七天出山,二人裝扮停當,葉落之“黃袍加身”,搖身變成翩翩佳公子,手裏硬被塞了把紫玉逍遙扇。時大明永樂十一年(公元1413年),此風極為流行,品格也十分考究,這紫玉作墜,頗顯身份。葉落之本就有幾分清骨,駕馭得起繁華貴氣,看來溫潤不俗,可將塚裏女鬼勾出魂來。藍合真則替了冥靈的職,成了黑衣家丁,掩去了些清容麗貌,倒也不易敗露身份。

豐城縣客棧,本是要去打探消息,竟然碰到久違的老哥——白無劍!

這老哥又少了一位寶貝徒弟,大概是死於那日亂戰。但二人言笑自若,白無劍好臉不減當年,弄得四座無不側目,偷偷罵起瘋子。

“師父定做的寶劍就要出爐啦!嘿嘿。”白無劍撚須得意笑了起來。

“哦!”白癡徒弟作驚訝狀,恭喜道:“師父您老人家為本門增添一寶,功德無量,我看其他那幾個老頑固,以後還敢不敢對您說三說四的?”

白無劍嘿嘿聳肩而笑,故作深沉。藍合真看得連歎息的氣力都沒了。

食客們翹起耳朵等半天,卻沒有下文,剛開始舉筷要吃,就在這時,久經訓練的徒弟又開口道:“師父,不知寶劍可有名字?”

白無劍一瞪眼,喝道:“財不露眼,寶劍不可現名。你難道沒有聽說過?”

徒弟嚇得噤若寒蟬,暗歎師父功力果然無人能比,那些食客被玩得渾身不自在,真個食不甘味,當即有一座搖頭低罵,群起離席。

藍合真偷偷笑道:“‘財不露眼,寶劍不可現名’。你聽說過麼?跟你那個什麼‘繞梁三日’,可以一拚,你倒是遇知音了。”

葉落之連連歎氣,哭笑不得。

不久,師徒二人終於卷包袱走人,往南而去,看樣子要離開豐城縣。藍合真跟葉落之商量了一下,還是偷偷跟上去看看。

豐城古鎮,人來人往,跟葉落之初來的蕭瑟完全兩樣。兩旁奇貨待沽,吆喝之聲不絕於耳,車轔轔,馬轆轆,偏偏沒蓋下師徒二人的高談闊論。

徒弟道:“師父,那名劍坊不是因為掌櫃的重傷,停業了嗎?您老人家訂做的寶劍,今天真的能拿?”事實上,這名劍坊借豐城的光彩,所鍛造的以工藝收藏為主,想賺武林中人的錢?隻怕早就閉門思過了。

白無劍吹須道:“我怎麼收了你這麼個笨徒弟?歐陽世家什麼來頭?家大業大,能輕易失信於人嗎?那天歐陽承澄清盟主被害之說,純屬謠傳。半天之內,就將名劍坊掌櫃換了,一切如常。你後來居然沒聽說過?”

徒弟嘀嘀咕咕,不知在牢騷什麼。葉落之與藍合真二人,也算知道了一點情況,估計聽下去也聽不出什麼,不再耽擱,掉頭回到北街車行。雇車便投四川綿竹縣。車行老板望著遠去的馬車,總覺得似曾相識,卻怎麼想也想不起來,搖搖頭,芸芸眾生去了……

如今,二人攀山越嶺,少不了饑餐渴飲。葉落之武功已無,走起來相當吃力。摸了近一天的路,終於到達了目的地。

眼前是難得一見的十丈平川,一麵絕壁攔腰矗立,底下裂出一個三丈口子,呈錐形,竄上十餘丈高,深不見其度,氣魄非凡!壁縫前兩間草屋,齊整對立,分列兩邊。葉落之微吸口氣,猛然看去,竟有天子早朝的架勢!

二人向壁縫走去,不知為何,越是近時,葉落之越覺沉重,有點喘不過氣來,看看那漆黑一片的洞內,隱隱滲出濕冷的鬼氣,似有一雙陰鷙的眼睛。突然,裏麵傳來一把蒼老低啞的聲音:“是藍兒回來了?”

藍合真雀躍地跑去,喊道:“義父,是我。”

不知為何,葉落之差點有將她拉住的衝動。為什麼會這樣?會有這種感覺?本不該啊!葉落之百思不得其解。

那幽深的冥府似在冷笑!

藍合真到得洞前,卻如臨雷池,不敢再越半步。

“咳咳咳!”裏麵突然傳來好幾聲沉重的咳嗽,貼著岩壁傳來,愈加的蒼涼,讓人不免擔憂會不會把心肺也給咳出。

“義父!”藍合真神色慌張,有些兒無措,卻是不敢進去。

“沒事,沒事……”老者空吞了幾口氣,這才緩了過來,“老毛病了,過會就好。”隨即聽到乒乒乓乓的器皿相擊,窸窸窣窣的撫胸摩挲。

葉落之心情當即沉寂下去,不再胡思亂想。麵對這樣一個沉屙久病的老人,總會生出幾分惻隱。

“義父,我進去幫你吧。”藍合真懇求道。

“不用,不用。我自己能行。”聲音略帶躁促。

葉落之暗道:“想必藍姑娘極少入洞。”

這半月來,二人少不了談心說笑,情思愈加精致,但稱呼上仍是客客氣氣的,誰也不願去破壞這份陌生的神聖感。

洞內忙乎了一會,似乎吃了些藥,傳來道:“藍兒,那位公子請來了?”

“請來了!”藍合真招呼葉落之走近。

比及近時,絕壁淩頂,越顯得壓迫。關於藍合真義父為何請自己來,葉落之倒也試探過,但似乎連藍合真都不知道!

“老先生千裏迢迢讓晚生前來,不知有何見教?”葉落之先盡了禮節。

“不敢!不敢!”洞內聲音惶恐道:“公子怕是不慣在荒山野嶺閑住,請恕老朽直言不諱。”

葉落之輕輕一笑,自己在姑射崖一住二十來年,怎會不慣?便道:“老先生但說無妨。”

“好。好。”洞內長歎了口氣,寂落道:“老朽有一事相求!”

語雖平和,葉落之心頭一跳,暗忖:“白蓮堂主亦有事相求,同樣的千裏之外,是巧合,還是必然?”雖心思九轉,臉上仍是安詳道:“晚生與藍姑娘已是至交,但能用得上之處,豈敢推辭?就怕力有未逮,反而越幫越亂。”

藍合真投來感激的目光,那“至交”二字,也算是他半月來最顯溫存的話了。葉落之卻不敢正視於她,其實那話中玄機,全藏在“越幫越亂”四字上。

“唉——”洞中人一聲長歎道:“我們都是薩迦教徒,想必藍兒已經對你說了吧?”

“義父恕罪!”藍合真臉一熱,低下頭去,竟然被一猜就中。洞中人嗬嗬笑了起來,又伴了兩聲輕咳。

葉落之為免她尷尬,忙道:“藍姑娘與我雖然一見如故,但千裏而來,並非相強,自然得讓我知道一些原因。”

“嗯!好!”洞中人讚許道:“這個忙你應該幫得上。”

“原來義父是這樣猜到的。”藍合真暗責自己怎麼突然笨了起來。

葉落之麵含蓮花,冷靜地看著洞內,本該答“晚生盡力而為”,但他沒有,選擇沉默。

蒼老的聲音,便如一棵蹣跚的枯木,隨時都可能“嘎”的一聲,中道斷折。洞中人深遠道:“公子稍待,先聽老朽說一段往事。”

終於入了正題,葉落之一凜,遂道:“晚生洗耳恭聽。”

“唉!”洞中人又一聲無比沉重的歎息,猶似困在陷阱裏多年的猛獸,發出哀憐的求救。隔了半晌,似乎陷入悲痛的回憶不能自拔,良久才道:“皇天不佑!自聖朝衰祚,遷往聖都哈拉和林,我教不忍遷移它地者,約有六七千信徒,隻得流落民間,另圖生計。朱元璋那賴頭和尚,小人得誌,攪得兵荒馬亂、民不聊生,但我薩迦教徒都是信佛之人,向來與人無爭,倒也還勉強紮住了根腳。二十四年前,二十四年前……”洞內聲音越顯沙啞,隱隱傳來一陣抽泣,不能再言。

藍合真緊張道:“義父,保重身子要緊!”

葉落之卻也不勝噓唏,先民後民、順民逆民,所思所念,想法竟然如此之大!

“二十四年前,”洞中人似乎怕思路中斷,沒有理會藍合真,繼續道:“我教與自命正義的中原武林人士,共萬餘人,在洛陽北邙山對質。事因那些愚昧的正義者,強加了許多莫須有的罪名給我教。想那時的北邙山,天日無光,看來薄如蒼紙,四下裏鬼氣彌漫。雙方本是質對,不願驚擾世俗。帶那麼多人,以備不測的成分不大,主要是壯壯聲勢而已。我薩迦教清者自清,以為不需舞刀弄槍就可以點化愚鈍。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又說不下去了。

葉落之倒吸了口涼氣,歐陽遲曾說,當年誤信謠言,莫非真的是這樣?若是,那這北邙山,豈不平添了萬條怨靈?想到一方心懷坦蕩,全沒有準備,結果被人屠殺……忽心中一突,不對!忙問道:“不知原來薩迦教中高手多少?”

老者道:“會武者兩千,精銳五百,算得上高手的,也有十來個。你或許誤會了,我話還沒說完。”

“哦?請說。”

“當時我們齊聚北邙山翠雲峰下,不料有人在峰上安置炸藥。那一炸,真是天崩地裂,山河失色。遭此殃及,峰上那上清宮,至今仍是一片瓦礫。你可以想象,那一炸的威力究竟有多大!”

葉落之動容道:“老先生是說,有第三方勢力趁你們對質時,設下埋伏?”

洞內一聲歎息道:“當時對質雙方,死者不計其數,尤其是那些自命正義的家夥,被活埋了一半。因此火並了起來。那些人確實強悍,尤其在糊塗蛋歐陽遲的帶領下,單靠三千人,就幾乎將我們滅教。不過他的二兒子就是死在那一役中,哈哈哈——咳咳!也算……也算大快人心!”

“義父!”藍合真急躁不安。

“我沒事!”洞內人似乎心情暢快,道:“今天能將這麼多年的心事訴說出來,義父我甚感解脫,解脫啊!哈哈!”

葉落之見他如此激動,暗歎道:“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猶可歎‘自做孽,不可活’。但這無妄之災,轉眼便是二十四年,恐怕這二十四年間,都不能見到天日。天作孽啊!哼!真的是‘猶可恕’麼?又有誰來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