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有人要我頌革命功德,以“舒憤懣”,那麼,我首先要說的就是剪辮子。
四
然而辮子還有一場小風波,那就是張勳的“複辟”,一不小心,辮子是又可以種起來的,我曾見他的辮子兵在北京城外布防,對於沒辮子的人們真是氣焰萬丈。幸而不幾天就失敗了,使我們至今還可以剪短,分開,披落,燙卷……
張勳的姓名已經暗淡,“複辟”的事件也逐漸遺忘,我曾在《風波》裏提到它,別的作品上卻似乎沒有見,可見早就不受人注意。現在是,連辮子也日見稀少,將與周鼎商彝同列,漸有賣給外國人的資格了。
我也愛看繪畫,尤其是人物。國畫呢,方巾長袍,或短褐椎結,從沒有見過一條我所記得的辮子;洋畫呢,歪臉漢子,肥腿女人,也從沒有見過一條我所記得的辮子。這回見了幾幅鋼筆畫和木刻的阿Q像,這才算遇到了在藝術上的辮子,然而是沒有一條生得合式的。想起來也難怪,現在的二十歲上下的青年,他生下來已是民國,就是三十歲的,在辮子時代也不過四五歲,當然不會深知道辮子的底細的了。
那麼,我的“舒憤懣”,恐怕也很難傳給別人,令人一樣的憤激,感慨,歡喜,憂愁的罷。
十二月十七日。
一星期前,我在《病後雜談》裏說到鐵氏二女的詩。據杭世駿說,錢謙益(32)((32)錢謙益(1582—1664)字受之,號牧齋,晚號蒙叟,常熟(今屬江蘇)人。明萬曆進士,初官禮部侍郎,後為禮部尚書。清兵南下,率先投降,以禮部侍郎管秘書院事。其後,又參與反清活動。詩文均負盛名,著有《初學集》、《有學集》、《投筆集》等。《列朝詩集》是他選編的明詩的總集。)編的《列朝詩集》裏是有的,但我沒有這書,所以隻引了《訂訛類編》完事。今天《四部叢刊續編》的明遺民彭孫貽(33)((33)彭孫貽.(1615-1673)字仲謀,號茗齋,浙江海鹽人。明代選貢生,明亡後閉門不出。著有《茗齋集》、《茗香堂史論》等。)《茗齋集》出版了,後附《明詩鈔》,卻有鐵氏長女詩在裏麵。現在就照抄在這裏,並將範昌期原作,與所謂鐵女詩不同之處,用括弧附注在下麵,以便比較。照此看來,作偽者實不過改了一句,並每句各改易一二字而已——
教坊獻詩
教坊脂粉(落籍)洗鉛華,一片閑(春)心對落花。
舊曲聽來猶(空)有恨,故園歸去已(卻)無家。
雲鬟半挽(乳嚲)臨妝(青)鏡,雨淚空流(頻彈)濕絳紗。
今日相逢白司馬(安得江州司馬在),尊前重與訴(為賦)琵琶。
但俞正燮《癸巳類稿》又據茅大芳《希董集》,言“鐵公妻女以死殉”;並記或一說雲,“鐵二子,無女。”那麼,連鐵鉉有無女兒,也都成為疑案了。兩個近視眼論扁額上字,辯論一通,其實連扁額也沒有掛,原也是能有的事實。不過鐵妻死殉之說,我以為是粉飾的。《弇州史料》所記,奏文與上諭具存,王世貞明人,決不敢捏造。
倘使鐵鉉真的並無女兒,或有而實已自殺,則由這虛構的故事,也可以窺見社會心理之一斑。就是:在受難者家族中,無女不如其有之有趣,自殺又不如其落教坊之有趣;但鐵鉉究竟是忠臣,使其女永淪教坊,終覺於心不安,所以還是和尋常女子不同,因獻詩而配了士子。這和小生落難,下獄挨打,到底中了狀元的公式,完全是一致的。
二十三日之夜,附記。
隱士①
(①發表於1935年2月上海《太白》半月刊第1卷第11期,署名長庚。後編入《且介亭雜文二集》。)
隱士,曆來算是一個美名,但有時也當作一個笑柄。最顯著的,則有刺陳眉公②(②陳眉公(1558—1639)陳繼儒,明代文學家、書畫家。字仲醇,號眉公,華亭(今上海)人。隱居小昆山,又常與官紳相周旋。清代蔣士銓所作傳奇《臨川夢·隱奸》出場詩被認為是諷刺他的,“翩然一隻雲中鶴,飛去飛來宰相衙”是全詩的最末兩句。)的“翩然一隻雲中鶴,飛去飛來宰相衙”的詩,至今也還有人提及。我以為這是一種誤解。因為一方麵,是“自視太高”,於是別方麵也就“求之太高”,彼此“忘其所以”,不能“心照”,而又不能“不宣”,從此口舌也多起來了。
非隱士的心目中的隱士,是聲聞不彰,息影山林的人物。但這種人物,世間是不會知道的。一到掛上隱士的招牌,則即使他並不“飛去飛來”,也一定難免有些表白,張揚;或是他的幫閑們的開鑼喝道——隱士家裏也會有幫閑,說起來似乎不近情理,但一到招牌可以換飯的時候,那是立刻就有幫閑的,這叫作“啃招牌邊”。這一點,也頗為非隱士的人們所詬病,以為隱士身上而有油可揩,則隱士之闊綽可想了。其實這也是一種“求之太高”的誤解,和硬要有名的隱士,老死山林中者相同。凡是有名的隱士,他總是已經有了“悠哉遊哉,聊以卒歲”③(③“悠哉遊哉,聊以卒歲”語出《左傳》襄公二十一年:“詩曰:‘優哉遊哉,聊以卒歲。”今通行本《詩經》中無“聊以卒歲”句。)的幸福的。倘不然,朝砍柴,晝耕田,晚澆菜,夜織屨,又那有吸煙品茗,吟詩作文的閑暇?陶淵明先生是我們中國赫赫有名的大隱,一名“田園詩人”,自然,他並不辦期刊,也趕不上吃“庚款”,然而他有奴子。漢晉時候的奴子,是不但侍候主人,並且給主人種地,營商的,正是生財器具。所以雖是淵明先生,也還略略有些生財之道在,要不然,他老人家不但沒有酒喝,而且沒有飯吃,早已在東籬旁邊餓死了。
所以我們倘要看看隱君子風,實際上也隻能看看這樣的隱君子,真的“隱君子”④(④“隱君子”指隱士。語見《史記—老莊申韓列傳》:“老子,隱君子也。”)是沒法看到的。古今著作,足以汗牛而充棟,但我們可能找出樵夫漁父的著作來?他們的著作是砍柴和打魚。至於那些文士詩翁,自稱什麼釣徒樵子的,倒大抵是悠遊自得的封翁或公子,何嚐捏過釣竿或斧頭柄。要在他們身上賞鑒隱逸氣,我敢說,這隻能怪自己胡塗。
登仕,是瞰飯之道,歸隱,也是瞰飯之道。假使無法瞰飯,那就連“隱”也隱不成了。“飛去飛來”,正是因為要“隱”,也就是因為要瞰飯;肩出“隱士”的招牌來,掛在“城市山林”裏,這就正是所謂“隱”,也就是噉飯之道。幫閑們或開鑼,或喝道,那是因為自己還不配“隱”,所以隻好揩一點“隱”油,其實也還不外乎瞰飯之道。漢唐以來,實際上是人仕並不算鄙,隱居也不算高,而且也不算窮,必須欲“隱”而不得,這才看作士人的末路。唐末有一位詩人左偃⑤(⑤左偃南唐詩人。“謀隱謀官兩無成”,是他的七律《寄韓侍郎》中的一句,原作為“謀身謀隱兩無成”。),自述他悲慘的境遇道:“謀隱謀官兩無成”,是用七個字道破了所謂“隱”的秘密的。
“謀隱”無成,才是淪落,可見“隱”總和享福有些相關,至少是不必十分掙紮謀生,頗有悠閑的餘裕。但讚頌悠閑,鼓吹煙茗⑥(⑥讚頌悠閑,鼓吹煙茗指周作人、林語堂等提倡的一種文學趣味,這類作品多發表在《人間世》、《論語》等刊物上。),卻又是掙紮之一種,不過掙紮得隱藏一些。雖“隱”,也仍然要瞰飯,所以招牌還是要油漆,要保護的。泰山崩,黃河溢,隱士們目無見,耳無聞,但苟有議及自己們或他的一夥的,則雖千裏之外,半句之微,他便耳聰目明,奮袂而起,好像事件之大,遠勝於宇宙之滅亡者,也就為了這緣故。其實連和蒼蠅也何嚐有什麼相關。⑦(⑦《人間世》發刊詞說,該刊內容“包括一切,宇宙之大,蒼蠅之微,皆可取材,故名之為人間世”。)
明白這一點,對於所謂“隱士”也就毫不詫異了,心照不宣,彼此都省事。
一月二十五日。
再論“文人相輕”①
(①發表於1935年6月《文學》月刊第4卷第6號,署名隼。後編入《且介亭雜文二集》。)
今年的所謂“文人相輕”,不但是混淆黑白的口號,掩護著文壇的昏暗,也在給有一些人“掛著羊頭賣狗肉”的。
真的“各以所長,相輕所短”的能有多少呢!我們在近幾年所遇見的,有的是“以其所短,輕人所短”。例如白話文中,有些是詰屈難讀的,確是一種“短”,於是有人提了小品或語錄,向這一點昂然進攻了,但不久就露出尾巴來,暴露了他連對於自己所提倡的文章,也常常點著破句,②(②指林語堂。他曾發表《論語錄體之用》一文,列舉語錄體的優點,是當時提倡語錄體最力的作家。“點著破句”,一指由劉大傑標點、林語堂校閱的《袁中郎全集》的錯誤,見作者《罵殺與捧殺》一文;二指林語堂在《論個人筆調》中,將引文“有時過客題詩,山門係馬;竟日高人看竹,方丈留鸞。”錯點為:“有時過客題詩山門,係馬竟日;高人看竹,方丈留鸞。”)“短”得很。有的卻簡直是“以其所短,輕人所長”了。例如輕蔑“雜文”的人,不但他所用的也是“雜文”,而他的“雜文”,比起他所輕蔑的別的“雜文”來,還拙劣到不能相提並論。③(③指林希雋,曾作《雜文和雜文家》一文,攻擊雜文的意義“極端狹窄”,而雜文家“墮落的事實是不容掩飾的”。)那些高談闊論,不過是契訶夫(A.Chekhov)所指出的登了不識羞的頂顛,傲視著一切,被輕者是無福和他們比較的,更從什麼地方“相”起?現在謂之“相”,其實是給他們一揚,靠了這“相”,也是“文人”了。然而,“所長”呢?
況且現在文壇上的糾紛,其實也並不是為了文筆的短長。文學的修養,決不能使人變成木石,所以文人還是人,既然還是人,他心裏就仍然有是非,有愛憎;但又因為是文人,他的是非就愈分明,愛憎也愈熱烈。從聖賢一直敬到騙子屠夫,從美人香草一直愛到麻瘋病菌的文人,在這世界上是找不到的,遇見所是和所愛的,他就擁抱,遇見所非和所憎的,他就反撥。如果第三者不以為然了,可以指出他所非的其實是“是”,他所憎的其實該愛來,單用了籠統的“文人相輕”這一句空話,是不能抹殺的,世間還沒有這種便宜事。一有文人,就有糾紛,但到後來,誰是誰非,孰存孰亡,都無不明明白白。因為還有一些讀者,他的是非愛憎,是比和事老的評論家還要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