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先哲,也有知道“定命”有這麼的不定,是不足以定人心的,於是他說,這用種種方法之後所得的結果,就是真的“定命”,而且連必須用種種方法,也是命中注定的。但看起一般的人們來,卻似乎並不這樣想。
人而沒有“堅信”,狐狐疑疑,也許並不是好事情,因為這也就是所謂“無特操”。但我以為信運命的中國人而又相信運命可以轉移,卻是值得樂觀的。不過現在為止,是在用迷信來轉移別的迷信,所以歸根結蒂,並無不同,以後倘能用正當的道理和實行——科學來替換了這迷信,那麼,定命論的思想,也就和中國人離開了。
假如真有這一日,則和尚,道士,巫師,星相家,風水先生……的寶座,就都讓給了科學家,我們也不必整年的見神見鬼了。
十月二十三日。
病後雜談①
(①本文第一節最初發表於1935年2月《文學》月刊第4卷第2號,其餘三節均被檢查官刪去。後編入《且介亭雜文》。作者多次提到本文發表的情況,在《且介亭雜文附記》裏這樣寫道:“……登了出來時,隻剩下第一段了。後有一位作家,根據了這一段評論我道:魯迅是讚成生病的。他竟毫不想到檢查官的刪削。可見文藝上的暗殺政策,有時也還有一些效力的。”)
一
生一點病,的確也是一種福氣。不過這裏有兩個必要條件:一要病是小病,並非什麼霍亂吐瀉,黑死病,或腦膜炎之類;二要至少手頭有一點現款,不至於躺一天,就餓一天。這二者缺一,便是俗人,不足與言生病之雅趣的。
我曾經愛管閑事,知道過許多人,這些人物,都懷著一個大願。大願,原是每個人都有的,不過有些人卻模模胡胡,自己抓不住,說不出。他們中最特別的有兩位:一位是願天下的人都死掉,隻剩下他自己和一個好看的姑娘,還有一個賣大餅的;另一位是願秋天薄暮,吐半口血,兩個侍兒扶著,懨懨的到階前去看秋海棠。這種誌向,一看好像離奇,其實卻照顧得很周到。第一位姑且不談他罷,第二位的“吐半口血”,就有很大的道理。才子本來多病,但要“多”,就不能重,假使一吐就是一碗或幾升,一個人的血,能有幾回好吐呢?過不幾天,就雅不下去了。
我一向很少生病,上月卻生了一點點。開初是每晚發熱,沒有力,不想吃東西,一禮拜不肯好,隻得看醫生。醫生說是流行性感冒。好罷,就是流行性感冒。但過了流行性感冒一定退熱的時期,我的熱卻還不退。醫生從他那大皮包裏取出玻璃管來,要取我的血液,我知道他在疑心我生傷寒病了,自己也有些發愁。然而他第二天對我說,血裏沒有一粒傷寒菌;於是注意的聽肺,平常;聽心,上等。這似乎很使他為難。我說,也許是疲勞罷,他也不甚反對,隻是沉吟著說,但是疲勞的發熱,還應該低一點。……
好幾回檢查了全體,沒有死症,不至於嗚呼哀哉是明明白白的,不過是每晚發熱,沒有力,不想吃東西而已,這真無異於“吐半口血”,大可享生病之福了。因為既不必寫遺囑,又沒有大痛苦,然而可以不看正經書,不管柴米賬,玩他幾天,名稱又好聽,叫作“養病”。從這一天起,我就自己覺得好像有點兒“雅”了;那一位願吐半口血的才子,也就是那時躺著無事,忽然記了起來的。
光是胡思亂想也不是事,不如看點不勞精神的書,要不然,也不成其為“養病”。像這樣的時候,我讚成中國紙的線裝書,這也就是有點兒“雅”起來了的證據。洋裝書便於插架,便於保存,現在不但有洋裝二十五六史,連《四部備要》②(②《四部備要》叢書名。1936年中華書局輯印,共三百三十六種。所選均為研究古籍常備的著作,也有采用清代學者整理過的本子。)也硬領而皮靴了,——原是不為無見的。但看洋裝書要年富力強,正襟危坐,有嚴肅的態度。假使你躺著看,那就好像兩隻手捧著一塊大磚頭,不多工夫,就兩臂酸麻,隻好歎一口氣,將它放下。所以,我在歎氣之後,就去尋線裝書。
一尋,尋到了久不見麵的《世說新語》之類一大堆,躺著來看,輕飄飄的毫不費力了,魏晉人的豪放瀟灑的風姿,也仿佛在眼前浮動。由此想到阮嗣宗的聽到步兵廚善於釀酒,就求為步兵校尉;陶淵明的做了彭澤令,就教官田都種秫,以便做酒,因了太太的抗議,這才種了一點杭。這真是天趣盎然,決非現在的“站在雲端裏呐喊”③(③“站在雲端裏呐喊”林語堂1934年10月5日在《人間世》第13期發表《怎樣洗煉白話入文》一文,說:“今日既無人能用一二十字說明大眾語是何物,又無人能寫一二百字模範大眾語,給我們見識見識,隻管在雲端呐喊,宜乎其為大眾之謎也。”)者們所能望其項背。但是,“雅”要想到適可而止,再想便不行。例如阮嗣宗可以求做步兵校尉,陶淵明補了彭澤令,他們的地位,就不是一個平常人,要“雅”,也還是要地位。“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是淵明的好句,但我們在上海學起來可就難了。沒有南山,我們還可以改作“悠然見洋房”或“悠然見煙囪”的,然而要租一所院子裏有點竹籬,可以種菊的房子,租錢就每月總得一百兩,水電在外;巡捕捐按房租百分之十四,每月十四兩。單是這兩項,每月就是一百十四兩,每兩作一元四角算,等於一百五十九元六。近來的文稿又不值錢,每千字最低的隻有四五角,因為是學陶淵明的雅人的稿子,現在算他每千字三大元罷,但標點,洋文,空白除外。那麼,單單為了采菊,他就得每月譯作淨五萬三千二百字。吃飯呢?要另外想法子生發,否則,他隻好“饑來驅我去,不知竟何之”了。
“雅”要地位,也要錢,古今並不兩樣的,但古代的買雅,自然比現在便宜;辦法也並不兩樣,書要擺在書架上,或者拋幾本在地板上,酒杯要擺在桌子上,但算盤卻要收在抽屜裏,或者最好是在肚子裏。
此之謂“空靈”。
二
為了“雅”,本來不想說這些話的。後來一想,這於“雅”並無傷,不過是在證明我自己的“俗”。王夷甫④(④王夷甫(256—311)名衍,晉代琅琊臨沂(今山東)人。晉時曆任中書令、尚書令、司徒、司空,後為石勒所殺。說他“口不言錢”,見《晉書·王戎傳》:“衍疾郭(按,即王衍妻郭氏)之貪鄙,故口未嚐言錢。郭欲試之,令婢以錢繞床,使不得行。衍晨起見錢,謂婢曰:‘舉阿堵物卻!&apos”)口不言錢,還是一個不幹不淨人物,雅人打算盤,當然也無損其為雅人。不過他應該有時收起算盤,或者最妙是暫時忘卻算盤,那麼,那時的一言一笑,就都是靈機天成的一言一笑,如果念念不忘世間的利害,那可就成為“杭育杭育派”⑤(⑤“杭育杭育派”原指大眾文學,這裏當泛指鄙俗的大眾。含反諷之意。林語堂於1934年4月28、30日及5月3日《申報·自由談》發表《神氣研究》一文,說:“在批評方麵,近來新舊衛道派頗一致,方巾氣越來越重。凡非哼哼唧唧文學,或杭育杭育文學,皆在鄙視之列。”
又說:“《人間世》出版,動起杭育杭育派的方巾氣,七手八腳,亂吹亂擂,卻絲毫沒有打動了《人間世》。”)了。這關鍵,隻在一者能夠忽而放開,一者卻是永遠執著,因此也就大有了雅俗和高下之分。我想,這和時而“敦倫”⑥(⑥“敦倫”指夫妻間的性生活。)者不失為聖賢,連白天也在想女人的就要被稱為“登徒子”⑦(⑦“登徒子”宋玉曾作《登徒子好色賦》,後來稱好色的人為登徒子。)的道理,大概是一樣的。
所以我恐怕隻好自己承認“俗”,因為隨手翻了一通《世說新語)),看過“娵隅躍清池”⑧(⑧“娵隅躍清池”《世說新語·排調》載:“郝隆為桓公(按,即桓溫)南蠻參軍,三月三日會,作詩,不能者罰酒三升。隆初以不能受罰,既飲,攬筆便作一句雲:‘娵隅躍清池。’桓問:‘娵隅是何物?’答曰:‘蠻名魚為娵隅。’桓公曰:‘作詩何以作蠻語?&apos隆曰:‘千裏投公,始得蠻府參軍,那得不作蠻語也?&apos”)的時候,千不該萬不該的竟從“養病”想到“養病費”上去了,於是一骨碌爬起來,寫信討版稅,催稿費。寫完之後,覺得和魏晉人有點隔膜,自己想,假使此刻有阮嗣宗或陶淵明在麵前出現,我們也一定談不來的。於是另換了幾本書,大抵是明末清初的野史,時代較近,看起來也許較有趣味。第一本拿在手裏的是《蜀碧》。
這是蜀賓⑨(⑨蜀賓作家許欽文的筆名。)從成都帶來送我的,還有一部《蜀龜鑒》,都是講張獻忠禍蜀的書,其實是不但四川人,而是凡有中國人都該翻一下的著作,可惜刻的太壞,錯字頗不少。翻了一遍,在卷三裏看見了這樣的一條——
“又,剝皮者,從頭至尻,一縷裂之,張於前,如鳥展翅,率逾日始絕。有即斃者,行刑之人坐死。”
也還是為了自己生病的緣故罷,這時就想到了人體解剖。醫術和虐刑,是都要生理學和解剖學智識的。中國卻怪得很,固有的醫書上的人身五髒圖,真是草率錯誤到見不得人,但虐刑的方法,則往往好像古人早懂得了現代的科學。例如罷,誰都知道從周到漢,有一種施於男子的“宮刑”,也叫“腐刑”,次於“大辟”一等。對於女性就叫“幽閉”,向來不大有人提起那方法,但總之,是決非將她關起來,或者將它縫起來。近時好像被我查出一點大概來了,那辦法的凶惡,妥當,而又合乎解剖學,真使我不得不吃驚。但婦科的醫書呢?幾乎都不明白女性下半身的解剖學的構造,他們隻將肚子看作一個大口袋,裏麵裝著莫名其妙的東西。
單說剝皮法,中國就有種種。上麵所抄的是張獻忠式;還有孫可望⑩(⑩孫可望(?—1660)本名可旺,陝西米脂人。張獻忠養子及部將。張敗死後,率部入雲南貴州,被推為首領,聯明抗清。永曆五年(1651)向南明永曆帝求封為秦王。後遣兵送永曆帝到貴州安隆所(更名安龍府),自己在貴陽稱王,定朝儀,沒官製,後勢窘降清,被清封為“義王”。1660年被清軍射死。)式,見於屈大均的《安龍逸史》(11)((11)《安龍逸史》屈大均著。清朝焚毀書籍之一。署名滄州漁隱,被列入“軍機處奉準全毀書”中。),也是這回在病中翻到的。其時是永曆六年,即清順治九年,永曆帝已經躲在安隆(那時改為安龍),秦王孫可望殺了陳邦傳父子,禦史李如月就彈劾他“擅殺勳將,無人臣禮”,皇帝反打了如月四十板。可是事情還不能完,又給孫黨張應科知道了,就去報告了孫可望。
“可望得應科報,即令應科殺如月,剝皮示眾。俄縛如月至朝門,有負石灰一筐,稻草一捆,置於其前。如月問,‘如何用此?’其人曰,‘是揎你的草!’如月叱曰,‘瞎奴!此株株是文章,節節是忠腸也!’既而應科立右角門階,捧可望令旨,喝如月跪。如月叱曰,‘我是朝廷命官,豈跪賊令!?’乃步至中門,向闕再拜。……應科促令仆地,剖脊,及臀,如月大呼曰:‘死得快活,渾身清涼!’又呼可望名,大罵不絕。及斷至手足,轉前胸,猶微聲恨罵;至頸絕而死。隨以灰漬之,紉以線,後乃人草,移北城門通衢閣上,懸之。……”
張獻忠的自然是“流賊”式;孫可望雖然也是流賊出身,但這時已是保明拒清的柱石,封為秦王,後來降了滿洲,還是封為義王,所以他所用的其實是官式。明初,永樂皇帝剝那忠於建文帝的景清(12)((12)景清(?—1402)本姓耿,真寧(今甘肅正寧)人。洪武中進士,授編修。建文帝(朱允炆)時官禦史大夫。據《明史·景清傳》,成祖(朱棣)登位,他佯作歸順,後行謀刺,磔死。他被剝皮事,穀應泰《明史紀事本末·壬午殉難》載雲:“八月望日早朝,清緋衣入。……朝畢,出禦門,清奮躍而前,將犯駕。文皇急命左右收之,得所佩劍。清知誌不得遂,乃起植立嫚罵。抉其齒,且抉且罵,含血直噀禦袍。乃命剝其皮,草櫝之,械係長安門。”’)的皮,也就是用這方法的。大明一朝,以剝皮始,以剝皮終,可謂始終不變;至今在紹興戲文裏和鄉下人的嘴上,還偶然可以聽到“剝皮揎草”的話,那皇澤之長也就可想而知了。
真也無怪有些慈悲心腸人不願意看野史,聽故事;有些事情,真也不像人世,要令人毛骨悚然,心裏受傷,永不全愈的。殘酷的事實盡有,最好莫如不聞,這才可以保全性靈,也是“是以君子遠庖廚也”(13)((13)“是以君子遠庖廚也”語見《孟子·梁惠王》:“君子之於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遠庖廚也。”庖廚,廚房。)的意思。比滅亡略早的晚明名家的瀟灑小品在現在的盛行,實在也不能說是無緣無故。不過這一種心地晶瑩的雅致,又必須有一種好境遇,李如月仆地“剖脊”,臉孔向下,原是一個看書的好姿勢(14)((14)看書的好姿勢1933年11月1日《論語》第28期載有黃嘉音作的組畫,共六圖,題作《介紹幾個讀
的好姿勢》。),但如果這時給他看袁中郎的《廣莊》,我想他是一定不要看的。這時他的性靈有些兒不對,不懂得真文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