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估計憲宗的真正意思。
難道他想試探我?憲宗想看空海畏縮不前,並看他將如何拒絕,以為取樂?然而,這樣的想法浮現腦際,不過是刹那間而已。
空海知道自己體內流動的血液,不可抑止地溫熱起來了。
這不是幹載難逢的機會嗎?自己所寫的書法,得以並列在王羲之墨寶之旁。
不知不覺,空海的心跳加快,脈搏賁張,滿臉泛紅。
憲宗到底想試探什麼,這已無關緊要了。眾人麵前,憲宗親口說出這一件事。
隻要空海點頭應允,此刻,包括憲宗本身,誰也阻止不了了。
“樂意為之。”空海臉上浮現笑容,點了點頭。
本來,大唐帝國皇帝所期望之事,是不容他人拒絕的。話雖如此,如果寫了無趣的字——空海已完全沒有這種擔憂了。
“兩壁原本寫了什麼字呢?”空海問道。
“可以查明。”憲宗點了點頭。
宮中當然留有記錄。
“可是,我不打算說。沒必要重寫一樣的字。”“知道了。”空海才頷首,旁邊的侍者便說道:“這邊請,東西都準備好了。”空海定睛一看,房內一隅擱著一張書桌,筆、墨、硯一應俱全。
用的是大硯台,水也準備得很充足。
粗細不同的毛筆,準備了五隻,都是既大且粗的筆。
“磨墨之時,你思量一下,要寫些什麼。”憲宗說。
【十二】空海人在右側白壁之前。
壁麵附近,擱著一張書桌,其上盛有墨水飽滿的硯台。
空海右手握住筆,筆端悠悠蘸濕墨水。
看不到空海緊張的模樣。
——這男人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憲宗身邊的侍者們,用異樣的眼神望著空海。
——王羲之在大唐的價值,這男人真的懂嗎?——為什麼,他看起來如此沉穩鎮定?人盡皆知,大唐曆來多少傑出書法家,在此壁前畏縮不前,寫不出一個字來。
握著飽含墨汁的筆,空海站在壁前。
頓了一口氣,空海說:“那,就動手了。”話才落下,手已舞動起來。
手筆酣暢流動。
毫無停滯。
空海握在手中的筆端,連續不斷地誕生文字在此世間。
速度飛快。
宛如觀賞一場魔術。
空海的肉體看似也在壁前盡情舞蹈。
一會兒,便寫下一篇詩來了。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
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空海寫就此篇詩作之時,驚愕、讚歎聲四下沸騰。
此是秦漢之際,與漢國劉邦爭霸的楚國項羽所作的詩。
最後一戰之前——也就是傾聽“四麵楚歌”的項羽,覺悟死期將至,令其愛妾虞美人起舞時所作的詩。
騅,是項羽的愛馬。
此後,項羽以一己之劍殺了虞美人,隨後騎騅奔向戰場。、由於左側壁麵有曹操詩作,空海有意讓兩者相互呼應,因而選用同為亂世英雄的項羽之詩作。
趁字韻未散之際,空海右手再握住四隻筆。
加上最先握住的筆,此刻,空海已將五隻筆全握在手上。
他將五支筆整合為一,在硯台內蘸墨。
五隻筆蘸滿一大半殘墨。
空海立在中央壁麵前,“那,就動手了。”說完,馬上彎下身子。
“喔……”壓低的聲音,自旁觀的眾人口中傳出。
橘逸勢也不假思索地隨侍者們一起叫出聲。
因空海最先落筆之處,是在壁麵最下方。
粗黑的水墨線條,自下而上豎立而起。
自下而上——這樣的筆法,大唐、日本都不曾見過。
空海到底打算幹什麼?最後,踮起腳尖般,走筆畫過壁麵至頭頂之上才止住。
繼之,空海蹲下身子,從方才剛剛寫下的粗線右旁——也就是下方,由右至左落筆拉出一條橫杠。
於是,壁麵之上拉出這樣的兩條線。
與由下而上畫出的線條一樣,由右而左拉出的橫線,也不是書法的傳統筆法。
而且,收、拉、頓、跳一人盡皆知的筆法,空海一概不用。
接著,空海在右側畫出一條線,夾住那條橫線。
筆畫還是由下而上。
線條忽而右搖、忽而左擺,變化成意想不到、由上而下的粗細線條,其形狀一如起筆。
空海的手繼續動作著。
接二連三不可思議的線條,畫落在壁麵上。
然後,隨著線條的增加,壁麵首度出現成形的字體。
空海頓筆時,“嗯……”呻吟般讚歎的聲音,自憲宗嘴裏流瀉而出。
出現在壁麵的,僅有一個字:樹字還沒寫完。
最後,空海擱下五隻筆,右手持硯,冷不防,“叭”一聲,將全部殘墨,氣勢磅礴地往壁麵蓋落下去。
此刻,傳來一片歡呼聲。
空海最後蓋落的墨,變成了“、(點)”。
如此,中央壁麵上,那巨大的“樹”字便完成了。
空海最後所蓋落的墨汁,濺及四周壁麵,一部分則垂流下來,乍見之下,實在看不出來是“、”,整體觀之,卻是一個漂亮的“樹”字。
不是篆書。
不是隸書。
金文、草書都不是。
然而,這個字卻是道道地地的“樹”,比任何書法寫出的字,看來更像“樹”。
巨大的樹,由下而上向天延伸,枝椏自在舒展。
字形雄渾又飽滿多汁。
那個字寫得歪斜,卻歪斜得極有力道,堂皇的大樹風格,展現在字間。
“真是了不起……”憲宗大叫出聲。
“不敢當。”手上還拿著硯台,空海回答道。
“那個樹,是曹植的‘高樹’吧。”憲宗問。
“您說的是。”空海俯首致意。
曹植,是曹操之子。
他與曹操另一子曹丕並列——曹操、曹丕、曹植,人稱“三曹”——也是一位才華出眾的詩人。
曹植有首詩:高樹多悲風以此為起始旬。
高樹多悲風——意指“高大的樹,常吹來悲戚之風”。
依此,空海在壁麵上寫下“樹”之字。
相對於左側壁麵曹操的詩,另外兩壁也產生關連了。
“空海啊,朕有點舍不得讓你回國了。”憲宗說。
突如其來的話。
臉上浮現驚歎笑意的逸勢,一瞬間,表情全僵住了。
停頓了片刻,“話雖如此——”憲宗繼續說道:“先前咒法危害我大唐一事,你功不可沒。此時,朕若不允許你的請願,那朕豈不成了恩將仇報嗎?”憲宗一邊說一邊凝視著空海。
“回去也好。我準許你的請願——”憲宗說。
“隆恩厚意,感激不盡。”待空海說畢,憲宗對身邊的侍者喚道:“拿來吧。”身邊侍者馬上捧著銀盆走到麵前。
銀盆上盛有一串念珠。
憲宗親手取出那念珠,呼喚空海,說了聲:“賜給大阿閣梨。”空海立在憲宗麵前,憲宗又繼續說:“此菩提子念珠,朕特賜予你。”空海的《禦遺告》中,曾有如下記載:仁以此為朕代,莫永忘。朕初謂公留將師,而今延還東,惟道理也。欲待後紀,朕年既越半,也願一期之後,必逢佛會者。
空海告辭臨行之時,“空海啊。”憲宗喚了一聲,接著要空海抬起臉來。
“此後,你就以‘五筆和尚’為號吧。”憲宗如此說道。
往後,空海便冠號為“五筆和尚”。
根據《今昔物語》、《高野大師禦廣傳》記載,當時,空海兩手兩腳各握一支筆,口中也銜著一支筆,五支筆同時在壁上書寫。
這本來不出傳說範疇的故事,但在大唐國留下“五筆和尚”之名一事,卻似乎是事實。
大唐留下的記錄如下:距空海當時四十餘年後,法號智證大師、其後成為天台座主的倭國僧人圓珍,曾入唐來到長安。造訪青龍寺之時,名叫惠灌的僧侶曾如此問道:“五筆和尚身體安泰嗎?”“五筆和尚,前幾年圓寂了。”圓珍如此答道,惠灌便流下淚來:“異藝未曾倫也。”惠灌如此歎道。
總之——空海和逸勢就這樣得到歸國的批準。
【十三】三月——大地彌漫一片春的氣息。
空海和逸勢下馬,立在灞水堤岸上。
灞水流經他們眼前。
由右而左。
灞水在前頭,與方才渡過的、7產水合流,再流人渭水。渭水更向前流,最終彙流人黃河。
今天早上離開長安春明門,在田園中騎馬奔馳。
桃李花開時節,風中飄蕩著花香。’原野、樹林,到處萌發新綠。
自堤上望向對岸,前方遙遠的綠地沃野,煙霧迷離。
堤上種植的青翠柳條,在風中搖曳。
灞橋旁——高階真入遠成的嗒嗒馬蹄,正在橋板上作響,開始過橋了。
空海和逸勢立在堤上,與長安的知己友朋,交換依依離情。
路隻有一條。
目的地已經知曉。
所以,不必擔心跟不上。
百餘人在此相送。
“空海先生保重——”大猴眼眶濕潤地說。
大猴身旁是馬哈緬都那張臉。
多麗絲納、都露順穀麗、穀麗緹肯——馬哈緬都的三個女兒也在場。
大猴如今在絨毯商馬哈緬都的鋪子裏工作。‘其他的還有和空海熟識的西明寺僧人們。
義明、義操等在青龍寺結法緣的諸僧人,也會聚在此。
吐蕃僧人鳳鳴也露麵了。
他們折下堤岸的楊柳枝,繞成一圈,送給空海和逸勢。
兩人手上滿滿都是楊柳圈。
離開長安城,折柳相送親近的旅人,是此都城的習俗。
左遷至遠方的柳宗元並不在此。
隻有赤的身影。
風在吹。
柳絲在搖曳。
浮雲在高空飄動。
空隨白霧忽歸岑,一生一別難再見。
這是空海送義操詩作的兩句。
在此離別,將再也無緣相見了。
誰都明白此事。
就是這種離別。
走在前方的遠成一行人,已跨過橋的一半。
“還沒來啊。”說話的,是胡玉樓的玉蓮。
不知擔心什麼,玉蓮用牽掛的眼神,頻頻眺望長安城方向。
“今天,空海先生要歸國的事,他應該知道啊——”玉蓮此刻在乎的是,白樂天。
與空海有因緣卻沒出現的人,就屬尚未到來的白樂天了。
“樂天先生明明告訴我,要準備一樣東西帶過來,卻還沒見到他的人影——”說畢,望向長安方向的玉蓮,眼睛突然一亮。
“來了。”玉蓮說。
仔細一看,果然見到有人策馬急馳,遠遠走在田園路上。
“的確是白樂天先生。”“是的。”空海點了點頭。
馬一停在堤岸上,連翻帶滾般,白樂天下得馬來。
“太好了,終於趕上了!”他一臉憔悴,發絲紊亂。
然而,白樂天的眼眸、唇角,都綻放出掩藏不住的喜悅表情。
“來晚了,為了定稿,一直弄到今天早上。”白樂天說。
“定稿?”空海問。
“我寫出來了,終於完成了!”“什麼東西呢?”“是《長限歌》。”白樂天大聲地說。
“終於完成了嗎?”“是的。我一定要披露給空海先生知道。這都是拜您所賜。”白樂天氣喘籲籲,不單是因為策馬疾馳的關係。
“請您聆聽《長恨歌》吧。”白樂天潮紅著臉說。
“一定。”空海回答。
白樂天自懷中取出紙卷,握在手上。
“隨時可以開始。”玉蓮已手抱月琴,站在白樂天身旁。
風在吹。
柳樹在晃動。
“錚”一聲,玉蓮撥了一下琴弦。
白樂天在風中吟詠唱起剛剛完成的《長恨歌》。
長恨歌漢皇重色思傾國,禦宇多年求不得。
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
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
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
雲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
承歡侍宴無閑暇,春從春遊夜專夜。
後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
金屋妝成嬌侍夜,玉樓宴罷醉和春。
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憐光彩生門戶。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驪宮高處入青雲,仙樂風飄處處聞。
緩歌慢舞凝絲竹,盡日君王看不足。
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
九重城闕煙塵生,千乘萬騎西南行。
翠華搖搖行複止,西出都門百餘裏;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
花鈿委地無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
君王掩麵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
黃埃散漫風蕭索,雲棧縈紆登劍閣。
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無光日色薄。
蜀江水碧蜀山青,聖主朝朝暮暮情。
行宮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腸斷聲。
天旋地轉回龍馭,到此躊躇不能去。
馬嵬坡下泥土中,不見玉顏空死處。
君臣相顧盡沾衣,東望都門信馬歸。
歸來池苑皆依舊,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麵柳如眉,對此如何不淚垂?春風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
西宮南苑多秋草,落葉滿階紅不掃。
梨園弟子白發新,椒房阿監青娥老。
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
遲遲鍾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
臨邛道士鴻都客,能以精誠致魂魄;為感君王輾轉思,遂教方士殷勤覓。
排空馭氣奔如電,升天入地求之遍;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
樓閣玲瓏五雲起,其中綽約多仙子。
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膚花貌參差是。
金闕西廂叩玉扃,轉教小玉報雙成。
聞道漢家天子使,九華帳裏夢魂驚;攬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銀屏迤邐開。
雲鬢半偏新睡覺,花冠不整下堂來。
風吹仙袂飄碸舉,猶似霓裳羽衣舞。
玉容寂寞淚闌幹,梨花一枝春帶雨。
含情凝睇謝君王,一別音容兩渺茫。
昭陽殿裏恩愛絕,蓬萊宮中日月長。
回頭下望人寰處,不見長安見塵霧。
惟將舊物表深情,鈿合金釵寄將去。
釵留一股合一扇,釵擘黃金合分鈿。
但令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
臨別殷勤重寄詞,詞中有誓兩心知。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月琴聲伴和著白樂天的吟哦聲,隨風飛渡河麵之上。
然後,隨風吹送到更遙遠的虛空之中。
白樂天眼中流下一道、兩道淚痕,淚水順著臉頰滑落。
風在吹。
柳絲在搖曳。
桃花在飄香。
人在。
空海在。
逸勢在。
玉蓮在。
白樂天在。
鳳鳴在。
義操在。
馬哈緬都在。
多麗絲納在。
都露順穀麗在。
穀麗緹肯在。
大猴在笑。
河水在流。
風在吹拂。
天空在。
蟲子在飛。
陽光照射。
人在。
樹林飄香。
風兒飄香。
天空在。
雲在動。
人在走。
一切的距離都是等值。
宇宙在飄香。
宇宙體內充滿了人。
宇宙在膨脹。
風在吹。
“啊——”空海一邊聽白樂天的吟哦聲,一邊呻吟低道:“真是讓人受不了啊……”雲在動。
桃花在飄香。
風在吹。
一切都是爛漫的——讓人受不了的曼陀羅之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