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來後一看,順宗已駕崩,憲宗繼位為新皇帝。
高階真人人唐時,順宗尚在人世,他進入洛陽時,才得知順宗駕崩之事。
正是順宗駕崩第三天之後。
在此忙亂時期,高階真人抽空和空海、逸勢會麵。
因此對於空海突如其來的請願,高階真人也不知所措。
無論結果如何,一開始,絕不能讓高階真人說出“不行”這樣的話。
即使因形勢上而情不自禁說出這樣的話,隻要說了,人往往會對自己所說的話意氣用事。
空海深諳個中微妙。
於是,空海便說出無可爭辯的話。
“老實說,我已得到先皇順宗恩準了。”怎麼可能——高階真人並沒有說出這句話。
“真的嗎?”他隻是如此問。
“是的。”空海自信滿滿地點頭。
當然,這全是事實。
停頓了一陣子,“不過,不是正式批準。”空海說:“如果要成為正式文件,就必須重寫文書,由高階大人上呈當今皇上。”正如空海所說。
既然事前是按日本國和大唐的約定來到大唐,二十年時間不到就要回去的話,應當由日本國大使奏稟當今皇上。
嗯——當高階真人陷於沉吟時,空海以事情已然決定般的口吻,說:“返國的請願奏文,由我來寫。”“空海……”說話的人是逸勢。
空海一看,逸勢血色全無,一臉蒼白。
身子正微微抖動著。
“別丟下我回去……”逸勢用顫抖的聲音說:“不要留下我孤單一人!”逸勢的聲音大了起來。
此時,揪住逸勢內心的,是恐懼。
在此長安城,如果空海不在的話——自己就會變成孤伶伶的一個人。
有空海在,逸勢多少還可忍耐下去。然而,空海返回日本,自己獨留在此大唐的話——自己忍受得了那份寂寞嗎?語言不太靈光,拜師學儒又沒著落。
倘若帶來的錢花光或被偷了,也隻有饑寒而死。
即使錢用光了,在此長安宗教界,空海已是宗門最上位之人。
自己卻什麼都不是。
也沒賺錢本領。
不,餓死之前,或許,自己會不停地思慕日本、思鄉而死吧。
“變成孤單一人,我大概會發狂而死吧。”逸勢走投無路地說。
逸勢本來麵向空海,繼而轉向高階真人。
“拜托您了。”逸勢俯首致意。
“在下橘逸勢也想請願返回日本。”逸勢眼中,撲簌撲簌落下豆大的淚珠。
一旦說出口,再也不可抑止。
逸勢像個孩童般耍賴,“拜托您了。”“拜托您了。”雙手扶地如此說。
這位心高氣傲的男人,在空海以外的人麵前,露出這樣的姿態,倒是頭一回。
那東海小國。
小國之中的小小京城。
京城之中那更小更小的宮廷世界。
逸勢不顧羞恥地想回去,回到那個逸勢曾經瞧不起的世界。
“拜托您了。”逸勢說。
【八】此時,空海所寫上陳皇帝的奏文,見諸《性靈集》。
題為《與本國使請共歸啟》。
留住學問僧空海啟。空海器乏楚才,聰謝五行。謬濫求撥,涉海而來也。著草履曆城中,幸遇中天竺國般若三藏,及內供奉惠果大阿闔梨,膝步接足,仰彼甘露。
遂乃入大悲胎藏金剛界大部之大曼荼羅,沐五部瑜伽之灌頂法。
忘食耽讀,假寐書寫。大悲胎藏金剛頂等,已蒙指南,記之文義。
兼圖胎藏大曼荼羅一鋪。金剛界九會大曼荼羅一鋪(及七幅,丈五尺。)寫新翻譯經二百卷,繕裝欲畢。
此法也,則佛之心國之鎮也。攘氛招祉之摩尼,脫凡入聖之墟徑也。是故,十年之功兼之四運,三密之印貫之一誌。兼此明珠答之天命。向使久客他鄉,引領皇華。白駒易過,黃發何為。今不任陋願。奉啟不宣。謹啟。
須臾之間,空海寫就此篇奏文。
文章雖短,卻言簡意賅。
所謂“十年之功兼之四運”。
說的是空海的自信吧。
“四運”即四季之意,也就是一年的時間。
一般需花費十年習得的事,自己一年功夫便完成了,空海不怕難為情地寫道。
“白駒易過,黃發何為。”歲月猶如白駒易過,轉瞬間,青年黑發驟黃,變成了老人——此話已超越單純修辭,而是空海親身的感受吧。
【九】空海完成奏文三天之後,逸勢一臉憔悴,來到空海住所。
“寫不出來。”逸勢開口。
寫不出奏文。
該怎麼寫呢?逸勢一點頭緒也沒有。
“昨天,在鴻臚館拜讀了你的大作,真是精彩啊。可是,我該怎麼寫?完全理不出頭緒來。”逸勢失魂落魂地歎氣說道。
空海有回去的理由,他已完成留學目的。
逸勢卻沒有。
這不得不考慮到,空海求取佛教和逸勢求取儒教的不同。
所謂佛教,它既是一個思想體係,也是一種儀式,也有灌頂傳法作為證明的作法,儒教卻沒有這樣的東西。
如果此奏文失敗,便沒有後續了。
空海將偕同高階真人回國。
至於下回遣唐使船何時會來,誰都不知道了。
逸勢從日本啟程出發時,便已傳出“廢止遣唐使船”的言論。
“下回,何時會來,就不知道了。”高階真人曾對逸勢說。
事實上,下一回的遣唐使船,要到距此時三十二年後的承和五年(八三八年)才來,對空海來說,此時若不回去,將無緣再度踏上日本土地。
結果,逸勢寫不出半個字,便前來空海住所。
“空海啊,拜托你!”逸勢俯首致意。
“你幫我寫吧。”逸勢臉頰消瘦,雙眸卻散發出亮光。
這個時代,習慣上,代筆是自然可行的。
當時,文字讀寫,並非像今日這般普遍。有人能讀不會寫,即使會寫,大多數也隻能寫幾個字。舞文弄墨,是一種特殊才能。
然而,逸勢以日本留學生身份來到大唐,必然兼備讀寫之才。
在大唐,也有人稱他為“橘秀才”。
這樣的逸勢請托空海代筆奏文,大概也是萬不得已了吧。
“目前為止,你寫的文章,幾乎無事不成。在福州時也是這樣。”逸勢說的,是空海、逸勢所搭乘的遣唐使船,遭到暴風雨襲擊,幹辛萬苦好不容易抵達福州的事。
“那時,葛野麻呂寫了好幾次奏文都沒有效果,你提筆寫了後,不就上陸了嗎?”逸勢認為,空海寫的字句、文章,具有撼動人心的咒力。
“拜托啦。”逸勢懇切請托。
“這樣做,好嗎?”“當然好!”考慮了片刻,空海說:“這個很難辦。不過,總有辦法可想吧。”“有嗎?”“嗯。”空海點了點頭之後,思索般環抱著胳臂。
“這事沒有第二次。如果想一次過關,這通奏文,內容對你來說很不利。”“沒關係。”逸勢堅決地說。
“那我就幫你寫,隻是,我和你的奏文筆跡不能一樣,所以,我寫好之後,你得再謄寫一次。”“應該如此吧。”“到時候,你可別恨我。因為我現在要寫的內容,隻是一種權宜之計。”“你寫什麼,我都不會恨你,現在就幫我寫嗎?”“現在寫,早點上呈比較好吧。”說畢,空海便就地寫起逸勢的奏文。
此一文章,以《為橘學生與本國使啟》為題,同樣見諸《性靈集》:留住學生逸勢啟。逸勢,無驥子之名,預青衿之後。理需天文地理諳於雪光,金聲玉振縟於鉛素。然今,山川隔兩鄉之舌,未遑遊槐林。且溫所習,兼學琴書。日月荏苒,資生都盡。此國所給衣糧,僅以續命,不足束修讀書之用。若使專守微生之信,豈待廿年之期。非隻轉螻命於壑,誠則國家之一瑕也。今見所學之者雖不大道,頗有動天感神之能矣。舜帝撫以安四海,言偃拍而治一國。尚彼遺風,耽研功畢。一藝是立,五車難通。思欲抱此焦尾,奏之於天。今不任小願,奉啟陳情,不宣謹啟。
“山川隔兩鄉之舌,未遑遊槐林。”日本和大唐之間,迢迢山川阻隔,自己還未能通曉語言——空海幫逸勢這樣寫道。
而且,“資生都盡”。
盤纏都用光了。
目前僅仰賴大唐國所給的衣糧,勉強維生。
“非隻轉螻命於壑——”“螻”指的是螻蛄。
空海將逸勢自身比喻為螻蛄。
我或將如螻蛄被丟棄在山溝底下,這難道不是大唐國的一大遺憾嗎?儒學雖還未學成,多少還學得音樂琴律。音樂雖然不是什麼大學問,卻霆力萬鈞,可以驚天地泣鬼神。如今,我滿心期待,將此妙音流傳日本。
且應允我返回日本吧。
奏文大意如此。
閱讀空海當場寫就的奏文,逸勢一副臉上無光的模樣。
“逸勢啊……”空海才剛開口,逸勢就打斷他的話頭,“空海,沒關係。”逸勢說。
“事情本來就是這樣……”逸勢勉強擠出笑容。
寫此奏文的時候,空海自身所設定的想法,會依書寫而衍生出下一個想法,然後,那想法便一路自行奔馳。
走筆——大概就是這樣吧。
然而,抽離逸勢的感情,光就文章本身來說,空海寫得十分漂亮,想要增減都不可能。此點,逸勢十分清楚。
逸勢將空海幫自己捉刀的奏文拿在手上,“不過,我想對你說句話。”逸勢喃喃自語。
“空海啊,你的缺點就是文才太好了。”
【十】不久之後,空海前往晉見憲宗皇帝。
麵聖場所在宮廷的晉見間。
逸勢、遠成也在現場。
形式上,是來自日本國的使者遠成帶著兩人前來晉見。其實,是憲宗方麵提出帶領空海同來的要求。
“你是空海嗎?”禦位上傳出憲宗問話。
“正是。”空海用平常的聲調點頭響應。
逸勢和遠成由於緊張過度,此刻,兩人在空海身旁微微顫抖。
“你的事,朕聽說了。”順宗的聲音十分響亮。
當然,憲宗並未患病。
對空海和逸勢的歸國請願,他尚未響應。
按理來說,應該是請願通過了再拜見,然而,此時兩人尚未收到允準通知。
“太可惜了。”憲宗說。
到底什麼太可惜,憲宗沒有明說。
“聽說,你寫得一手好字。”憲宗興味盎然地凝視此位異國沙門。
在長安,也就是大唐密教界,空海已是第一人。
憲宗對此也很清楚。
“聽說,惠果阿閣梨的碑文也是你寫的。”“是的。”對此,空海點頭稱是。
“朕讀了你的奏文。”憲宗看似仍在評估空海,始終凝視著空海。
“文章寫得很了不起。”此時,憲宗製造出日後以“五筆和尚”之名流傳於世的空海傳說。
【十一】“朕有事相求於你。”憲宗說。
“什麼事呢?”“請你題字。”“題字?”“不錯。”憲宗點了點頭,又向旁邊的侍者使了個眼色。
是事先安排好了的吧。
侍者趨近,說:“這邊請。”催促空海等人挪步。
憲宗起身,走了出去。
空海等人被催促著,隨行在憲宗後麵。
踏著石砌地板前進,不久,前導的憲宗等人走進一個房間。
空海、逸勢、遠成則在稍後進入屋內。
房間約三間四方。(譯注:間為日製長度單位,約1.818公尺左右。)正麵是一片白壁,以兩根柱子每隔一間隔出三麵牆壁。
右側兩麵還是簇新的,左側一麵看來頗老舊。老舊壁麵上,寫有文字。僅此舊壁有題字,右側兩麵新壁,則空無一字。
壁前已準備好龍椅,憲宗在那兒坐了下來。
“看。”憲宗說。
空海跨步向前,站在舊壁麵前。
憲宗和其身邊圍繞的三十餘人,用評價般的眼神凝視空海。
你可知道這是什麼——眾人以這樣的視線包圍空海。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當以慷,憂思難忘。
何以解憂,惟有杜康。
書法寫得十分恣暢。
筆端自由移動,任思緒遊蕩,卻一點也沒有破綻。
真是了不起的書法大作。
“這是曹操大人的詩——”語畢,空海吞咽下文般地閉住了嘴。
憲宗身旁的侍者們,發出“喔——”的低沉讚歎聲。
——空海到底有多少能耐?用此種眼神凝視空海的侍者們,對於空海能說出此詩作者,似乎感到非常驚訝。
來自日本國的僧人,為何連這種事也知道?的確,那是近六百年前建立魏國的曹操,所作的《短歌行》。
曹操還被稱為“橫槊詩人”。據說,隻要腦海浮現詩作靈感,即使在沙場上馳騁,曹操也會將槊橫放,當場悠然寫出詩作來。
《魏書》中也記載:禦軍三十餘年,手不舍書。晝則講武策,夜則思經傳。登高必賦,及造新詩。被之管弦,皆成樂章。
曹操所作的這首詩,還有下文,此處僅到㈠性有杜康”為止。
看到空海似乎還有話說,“怎麼了?”憲宗問。
“有個地方不明白,我正在思量原因何在?”“什麼不明白,請說。”“那就是,為何此處會有王羲之大人的書法呢?”“空海啊,為什麼你知道這是王羲之的書法?”憲宗問。
身邊侍者們一片驚呼、憲宗不由自主地追問,都是合情合理的。
王羲之是距此時四百年前的古人,其出生地也距離長安很遠,是位於山東琅琊。
他是東晉的書法家。
可以說,在空海入唐那時,直至今日,無論中國或日本,他都是最負盛名的書法家。
然則,現代並未留下王羲之真跡。
建立大唐王朝的太宗,酷愛王羲之書法,曾從王羲之七世孫僧人智永手中取得真跡。
此真跡正是有名的“蘭亭序”。
永和九年三月三日上巳日——至山陰縣赴任的王羲之的住所,廣邀文人墨客,舉行曲水流觴之宴。當時,聚會地點正是名勝“蘭亭”。
是日,與會諸人,各自寫詩題字,彙集成卷。王羲之則親自提筆寫序,放在卷首。
此正是“蘭亭序”。
太宗駕崩之時,遵其遺命,將“蘭亭序”殉葬於昭陵。此書法從此不見天日。
後世,僅留下碑文拓下或臨摹的“蘭亭序”,想見到王羲之真跡殊為不易。
空海到底於何時,又在何處見過王羲之的字跡呢?“我國有王羲之的‘喪亂帖’,是從大唐國傳過來的。”空海解釋:“那是輯合王羲之大人五通尺牘成卷的,但不是真跡。”“是這樣呀。”“是‘雙鉤填墨’而成的。”所謂“雙鉤填墨”,是真跡上覆蓋一張可透見的薄紙,用細筆鉤描其下字跡輪廓,然後在其輪廓線中,用真筆填上濃淡合宜的墨汁,此技法主要運用於書法複製。
尺牘第一行,是以“喪亂”兩字起首,所以後來便以“喪亂帖”稱之。
“你見過王羲之的‘喪亂帖’,所以知道嗎?”“是的。”空海的對答流暢無礙。
“這確是王羲之真跡。本來寫在東晉首都建康的宮殿壁麵之上。”憲宗說:“聽說,當時的天子自山陰縣傳喚王羲之進京寫下的。”憲宗繼續解釋著。
“據傳,晉朝亡國後,北魏孝文帝想得到此墨寶,於是派人將壁麵切割成三麵,然後運至洛陽,作為宮殿壁麵之用。”“爾後,我大唐太宗在位時,又將此墨寶自洛陽運出,移至現在這一太極殿上。”自北魏孝文帝至唐太宗,掐指算來,已近二百年曆史。自王羲之初次寫壁,則超過四百年以上。
此壁上真跡,竟能保存至今。
真是令人神往的曆史縱深,既深邃又有厚重感。
逸勢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惟有空海,仍然一副如常的表情立在那兒。
“本來,三壁都有墨跡,但因老舊剝落,兩麵壁上的字跡已不見蹤跡了。玄宗時曾派人修繕過,所以才會留下白色壁麵。”玄宗時期算來,也匆匆過了五十年——“所幸安祿山那小子,沒有對此真跡下手。所以,才能保存至今……”“——”“不過,白壁就這樣擱著,也十分可惜,所以,不知多少回,朕都想找人重新書寫——”據說,一旦站立在此壁麵之前,任何人都會畏縮不前,一個字也寫不出來。
因為一旁是王羲之的書法,另一邊要並列自己的作品,光想到此點,有人便害怕得直發抖,以致連筆都握不住了。
這也難怪。
五十餘年來,兩壁依然留白至今。
“空海,如何?”憲宗問道。
“這麵壁,就由你來寫點什麼吧。”咕嚕。
逸勢的喉結上下滾動,屏息以待。
“皇上寄望於我的,就是這事嗎?”“正是。”空海望向回話的憲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