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見最邊上的那間屋子裏冒出了火煙,又有人挑著桶走出了大門,看樣子他們是來幫郗有福家來了,郗有福家一定是要煮很多飯,請很多人來吃飯,給郗有福參謀參謀這門親事呢!
想到很多人來家裏吃飯,楊玉芬就有些拿不準自己了,她不知道該如何第一次麵對郗有福的很多親戚,她開始感到羞怯了,羞怯是女孩最大的幸福。
她進屋去邊嗑瓜子邊想著辦法。
這時,一個身影在門口一閃一閃的,好像想進來,卻又沒有進來,弄得她心裏一陣慌亂。這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她往外一看,目光就和一張枯老的臉龐相碰了。老人燦爛地笑了起來,她說,爺爺,進來吧!老人就進來了,戴著一頂油亮亮的氈帽。楊玉芬倒了些瓜子給他,他雙手接了。楊玉芬讓他坐在沙發上,他說熱,他不坐沙發,就從屋角拿一個四腳凳子坐下來。楊玉芬想知道村子裏為什麼沒有電,她機靈地動了動腦筋,對老人說,這兒的天氣真熱,我喊姐姐來把電風扇打開!說著就站了起來,假裝著要喊姐姐的樣子。
老人趕忙抬起蒼老的粗糙的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說,閨女,不要喊了,這裏已經半年多沒有電了!
楊玉芬一聽老人說就懵懂了,過了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說,沒有電,這些電器都沒法用,應該找村領導解決才是啊。
老人說,不是村領導的事,這裏的電線接一次就被偷一次,已經接無數次了,有兩次案子已經破開了,是村裏的小夥子偷的!
正說間,進來兩個人,一男一女,五十歲左右,一見楊玉芬就嘿嘿地笑著。戴氈帽的老人說,閨女,這是郗有福的爸爸媽媽!
楊玉芬趕忙站起來,羞澀地低下了頭,不知道該怎麼叫他們,冷靜了一會兒,她就大著膽子叫起了他們,她說,伯父伯母好。
伯父伯母和她見了麵,打了招呼,就出門忙活去了。
院子裏殺死了四隻雞,三隻鴨,兩隻鵝,她們要辦大宴席呢!然而,楊玉芬一見院子裏的血,就想起了路上的車禍,想起了擺在路邊的死人,想起了嗡嗡亂飛的蒼蠅,心裏就翻江倒海了起來。
她一點胃口都沒有了,什麼都不想吃,隻想把胃裏的東西都倒出來,把早上的車禍從記憶裏倒出來,把一切忘得幹幹淨淨。
客人們紛紛走進院子來,但沒有到楊玉芬的身邊來看她漂亮的樣子,他們都歡歡喜喜地湧進另外的房子裏,那裏有飯有菜有酒有肉,他們是來喝酒吃飯的,酒才是他們跑一趟最好的報酬,楊玉芬再漂亮也是郗有福的媳婦,是給郗有福吃的,他們吃不到一口。他們吃得到的是他們家的飯菜和酒肉。
碗筷叮叮當當地響了。姐姐進來喊她,她說,姐,我不想吃,我一想起路上車禍的情景,心裏就難過,就想吐!
姐姐說,那你坐著休息一下吧,等你想吃時,姐姐熱給你吃!
楊玉芬說,好,謝謝姐姐!
姐姐出去後,伯母進來了,伯母說,閨女,聽說你心裏不好過,坐車都這樣,會暈車,我給你揉揉肚子,揉揉就好了!
楊玉芬說,不用了,我是見著車禍嚇著的!那裏死了幾個人,鮮血淋淋的,蒼蠅嗡嗡地亂飛。
伯母說:嚇著了就更要揉,一揉就好了!
等楊玉芬再想推脫時,情況就變了,院裏的腳步聲此起彼伏,人們像潮水一樣流出門去。楊玉芬困惑不解,難道是郗有福家突然得罪人家了,人家突然就恨郗有福家了?她正要問伯母時,伯母也慌忙地出去了。楊玉芬愣愣的,今天的事情真是奇怪極了!……
楊玉芬出門一看,院裏已經空落落的,隻有伯母急不可耐地鎖著剛才還碗筷叮當作響的屋子的門!
伯母說:閨女,你在這兒等著,大家一會再來吃!這時,伯父在大門外喊:有福他媽,快把麻蛇口袋拿出來(當地人形象地把塑料編織袋叫麻蛇口袋)!快些走!
伯母答應著,手裏拎著幾個散了邊的麻蛇口袋小跑了出去,楊玉芬被丟在院子裏,感覺非常孤獨。孤獨的她被蒙在鼓裏了,不知道外麵發生了什麼事?她太想知道了!
她把客廳門鎖上,跑出院子,鎖上大門,準備跟他們去。她剛鎖好大門,就見一個女人從她身邊小跑著過去,她想問問她發生了什麼事,但她不知道怎麼了,嘴巴木木呆呆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就情不自禁地跟著她跑。
路是山路,是她喜歡跑的路,她一會兒就跑在那個女人的麵前了,跑了一程,又見幾個跑著的人,她又把他們甩在後麵了,但沒有見郗有福一家人的影子,他們難道是飛起來了?
她加快了腳步,跑到一個凸起的山坡時,她看見了一條很寬的公路,公路上畫著白森森的條線,畫著黃色的斑點,把路分成了幾份,車在線條中間川流不息。遠遠望去,公路就像一條巨大的龍,緩緩地爬行在山裏。
她繼續在隱隱隱約約的山路上跑,就看見一座高大的橋,橋是水泥橋,有幾層樓那麼高,順著山勢稍稍有點彎曲,下麵有幾十根柱子,柱子有背草的花籃那麼粗。從高處往下看,整座橋好像是軟的,還有點流動感,就像是拿一條很寬很寬的帶子把兩坐山栓在一起一樣。那條帶子太大了,車子還能從上麵通過。
這座橋太神奇了,把楊玉芬的眼珠搶住了,她順著那條唯一的小路繼續跑,跑到隻有一百多米時,她看見橋下有很多人,那些人就是從木瓜箐跑出來的,他們在幹什麼呢?楊玉芬睜大眼睛看,就看見了一輛扁稀稀的大貨車,大貨車有三輛中巴車那麼長,好像是從橋上翻下來的。她仔細一看,就看見橋的護攔被衝斷了一截,那貨車真是從橋上衝下來的。今天是什麼日子啊?總是看見翻車!
楊玉芬的心七上八下地跳著,今天的運氣怎麼這麼壞,一出門就碰上這些倒黴的事。她看著人們還在路上跑著,橋下已經忙亂成一片,她身不由己地再往前走著,好像自己已經不怕了。
自己真的不怕了,走到了那些亂五亂六的人們麵前。定眼一看,地上滿是白彤彤的大米,一堆一堆的,人們拿麻蛇口袋裝,拿發黃的布口袋裝,拿洋鐵皮桶裝,還有人拿紮緊褲管的褲子裝,都是你搶過來我搶過去的,有些人已經往回搬,有些人正往路上趕,就像一群螞蟻在搬家,看著驚心動魄的。
楊玉芬突然明白了,他們不是像今天在路上遇見的那些人一樣去救車禍中的人和挽救物資,他們是在搶禍,在搶車禍裏的大米!搶人家禍裏的物資,就像土匪一樣明目張膽地搶,因為車禍把車上的人的反抗力吞噬了,他們在弱肉強食,他們變得跟野獸一樣了。
楊玉芬驚出了一身冷汗。腳步一動不動,就像有人拿釘子釘住了一樣,她多想讓郗有福來拉她一把,讓她離開這個鬼地方,離開這群野獸。這裏發生車禍,車裏的人一定死了,變成鬼了!可是,他沒有看見郗有福的身影,沒有看見姐姐的身影,也沒有看見伯父伯母的身影!她恨自己不該離開家,不該來看這個車禍!今天的車禍好像是上帝專門拿來嚇唬她一樣。
人們搶奪的聲音越來越高,有幾個人還相互打起來,扭在一起滾在地上。在一堆白彤彤的大米上,有一個人撲在上麵,伸開雙手雙腿極力地庇護著一堆厚厚的白米!當有人把口袋口伸向他時,他像遊泳一樣地拍打著手和腳,濺起米粒像水花一樣。這人的樣子太好笑了,深深吸引著她,她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看清了,看清了,全看清了,那個撲在米堆上的人正是郗有福!
郗有福!郗有福!郗有福怎麼能這樣呢?楊玉芬像炸開了胸膛似地迸出一連串的名字:郗有福,郗有福,郗有福,郗有福……
郗有福聽到楊玉芬的聲音,轉過身叫了一聲楊玉芬!
楊玉芬在看見郗有福的當兒,像被誰澆了一盆開水一樣地驚叫著跳起來,感覺全身輕飄飄的,就像變成了一片羽毛,隻要有風就會飛起來。她失魂落魄地向來時的路跑了,想跑回家去。跑了一截,她發現不對頭,她害怕的正是郗有福,害怕郗有福土匪一樣的靈魂!她還跑回去幹什麼呢?跑回去,到了晚上,沒有電燈的夜晚,郗有福像土匪一樣把她拖進被子裏,那麼,她就永遠帶上土匪的血腥味了!
她轉過身子,看見了那條像龍一樣臥在山腰的高速公路,她像一頭小羊羔,吖吖地鑽進樹林,低著頭嚓嚓嚓地穿過樹林,鑽到高速公路邊。到了公路邊,她用盡全身力氣扳倒鐵絲護攔的一根樁子,踩著那根樁子跨過護攔,從陡峭的護坡上連爬帶滾地衝下高速公路,拚命地順著公路跑!
她跑啊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車的喇叭聲一陣緊過一陣,好象都是對著她叫的。好不容易,她跑到了一個岔路口,就停下來息氣,在那兒招手攔車。她想,隻有攔到了車,她才能脫離那個充滿肮髒靈魂的鬼地方了,才可以離開披著人皮的狼一樣貪婪的郗有福!
不知過了多少輛車了,但都沒有停下來理睬她。她想,可能是她的聲音小的原因,她放開喉嚨拚命地喊拚命地招手,她想回到南村車站,回到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