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親悲劇
坐在車上,公路邊蔥鬱的花草樹木飛似地奔過來,彝族姑娘楊玉芬心裏喜滋滋的,分不清是初夏的空氣烤熟了或是自己的心靈熟透了,直覺得臉在火燒火燎地燙著。緊挨她座的是郗有福的姐姐,座在她後邊的是郗有福,她要跟她們去木瓜箐看她們的家。按父母和村裏姐妹們的意思,讓她跟著郗有福姐弟一起去看看郗有福的家再決定嫁不嫁。
而她呢,在長久的青春騷動之後,一見郗有福的樣子就喜歡上了。郗有福一米七幾的個子,國字型的臉龐白淨清秀,鼻子微翹,有點兒像年輕的劉德華。嘴巴更甜了,在村裏相親的短暫日子裏,他開口就喊大爺大媽哥哥弟弟姐姐妹妹,把大家的心叫得癢酥酥的。他們姐弟倆帶來的煙酒糖茶,更是把大家的嘴抹得跟蜜一樣甜,大家對這門親事已經有了強烈的渴望。她自己呢,也覺得他長相和口齒都不錯,看不出他有什麼惡習,有惡習的人第一眼看去就不順眼的。沒有什麼惡習,思想品質好,那就是個好男人,就可以考慮把自己的一生托付給他。
本來,一上車時,她就想跟郗有福坐一排凳子,好在車子巔來倒去的瞬間把自己投進他的懷抱,享受一下相親的甜蜜。但郗有福的姐姐讓她座在靠窗的位子上,讓郗有福座到後排靠窗的位子上,用堅硬的座椅隔開了她們的身體,她就隻好座在姐姐的旁邊。姐姐的關心把她美好的想象消滅了,但她不恨她,她想,有這樣的姐姐,將來嫁過去,以後有什麼委屈,姐姐肯定會幫她的。
她們上車後剛坐穩位子,擺好東西,車裏就擠滿了人,熱氣從人們的嘴巴裏毛孔裏涓涓地流出來,和著炎熱的空氣,把人們烘得有些慌悶。楊玉芬的鼻子有點濕了,姐姐安慰她說,妹妹,三個小時就可以到家了,從南村車站到小河口車站需要兩個小時,從小河口車站到木瓜箐需要走三十分鍾的山路,加上路上息息走走走走息息的時間,最多三個小時。
姐姐說這話時正是上午十點整,客車還在靜靜地呆在南村車站裏,現在,中班車已經走在路上了。
早晨起床時,楊玉芬的母親私下跟楊玉芬說,最好是早一點走,到那邊如果覺得不合適就立即返回來,不要在那兒息夜。但楊玉芬磨襯磨襯地拖著,拖到接近十點才出門。這次出門跟她過去無數次出門不同,這次是決定她自己的終身大事。她想,這次去了就把事情定下來。她是經人介紹,與郗有福相親後第一次去木瓜箐。
在不滿兩天的相親中,郗有福的姐姐腳跟腳地跟在她後麵,給她講述了木瓜箐的很多情況,她說,我們那裏離新修的高速公路隻有3公裏多,通往省城的交通比通往縣城的還方便;天氣比這裏炎熱,蔬菜比這裏好,比這裏多;山比這裏高,比這裏大;樹木比這裏多,比這裏綠;水比這裏大比這裏清;房子比這裏寬比這裏漂亮;家裏的東西比這裏的多……
聽著姐姐的話,楊玉芬的心早已經飛向了木瓜箐,在彩雲之下飛翔著,醉心在那神往的地方。那是多麼神奇的土地啊!那塊土地上的郗有福是多麼英俊的一個小夥子啊!而她自己的家鄉呢!處在高寒山區,地不肥,水不美,樹木少得又少,一座座高山黃生生的,像沒有穿衣服一樣,把身上的肌肉一坨一坨地展現在天空底下,白天讓太陽曬,晚上讓露珠淋,冬天被冰霜凍,夏天被雨水衝。生在這樣的地方,春天沒有香花,秋天沒有甜果。想過上豐衣足食的好日子,就像做夢一樣迷茫。然而你得認命,誰叫你生在這樣的地方呢?不料,郗有福和姐姐從陌生的地方來相親了,楊玉芬的心裏湧出了一股甜蜜的水。
姐弟倆的到來,讓她激動了一夜,甜蜜了一夜,失眠了一夜,她不得不把心底的舊事翻出來整理了一夜。過去,她七挑八揀地選了一個對象,叫楊鵬,楊鵬也是一表人才,還讀過高中,家裏不但蓋了新瓦房,而且牛羊成群,與她自己的家庭比起來,可以說是紅紅火火,如果她嫁過去了,那簡直就是糠籮跳進米籮裏,肯定讓等待嫁人的姐妹們羨慕不已,美中不足的是楊鵬的爺爺當年的地主,雖然房子已經成了小學校的地基,但是村裏人還是覺得他們不好,他們曾經壓製過大家。不過,剛剛喜歡上楊鵬的那會兒,楊玉芬不管那些,她覺得那都是過去的事,跟現在一點關係都沒有,她一百個心願地決心嫁給楊鵬了。誰料,楊鵬卻跟人家偷了兩頭水牛,被派出所逮著了,一時間,楊鵬的醜聞傳遍了遠近村子,他的地主家底又一次被人們恥笑,她覺得她的臉上被他潑上了一瓢稀屎,心裏一陣一陣地惡心,難過得生不能死也不能,她傷透心了,她心愛的楊鵬的心裏為什麼還流著他爺爺那輩人的肮髒血液呢?他想了好幾夜都想不通,她忍痛著拒絕跟他見麵,決心離開他,再不嫁人。可是,後來她想,她這麼漂亮的一個姑娘,如果不嫁人,那實在太可惜了。她實實在在地想了一久,最後還是決心嫁人了,她想遠遠地嫁,嫁到條件好些的地方,要徹底遠離那個小偷楊鵬。
楊鵬這個小偷真討厭,把她的初吻都偷走了!
車窗外的風景迎麵撲來,她覺得攔了車子的速度了,她在心裏默默地請司機把班車開得快些再快些……
班車是飛快了,不久就把南村車站甩在了後頭,追趕上兩輛藍色的貨車,馬上又超他們前了。一會兒又趕上了一輛白色的中巴車,忽地又超它前了。她座的這輛車真是了不起,她想讓它快,它就真的快了。可是,她還是覺得太慢了,要是坐飛機那該多好啊!她心裏急急的,慌慌的,她太想很快就見到姐姐描寫的那個美麗的木瓜箐。
風把她的頭發吹得緊緊地貼在靠背椅上,把衣領吹得跟小紅旗一樣招展。她眯著一縫眼,臉上蕩漾著甜美的神情,姐姐一直沒有打擾她。
繞過一個彎子,郗有福就在後麵驚叫了起來:車禍!車禍!
楊玉芬的心被郗有福的叫聲打了兩下,她從信馬由韁的思緒中回過神來,把頭扭過去望郗有福,郗有福用手指著前方說:諾!在前麵!真好嗯!
楊玉芬朝郗有福手指的方向看去,見前方停了一路的車,有幾十輛,藍的白的黑的紅的灰的都有。一輛白色轎車上閃著紅紅綠綠藍藍紫紫的燈光,發出類似“哎喲哎喲”的聲音。她分不清那是警車或是救護車,她還沒有近距離見過這麼緊張的場麵,她害怕得心都吊在喉嚨眼上了。可是,可是,郗有福卻說“真好嗯!”。
出車禍是悲傷的事,郗有福卻說好,他怎麼會這樣想呢?
她真想問問他,但她沒有問,一車人都在看著她,她問不出口。她想,要是郗有福跟她座一排,害怕的時候,她就把身子投進他的懷裏,讓他護著自己。
她驚魂未定時,他們座的班車停下了,前麵已經走不通,車上的人紛紛下去看熱鬧。姐姐膽子大,也要下去看熱鬧,喊她一起下去看,她很怕翻車的事,她說她不去了。她很希望郗有福從後排過來陪她,做她的伴。可是,她怎麼也不好意思喊他,她和他畢竟認識不長,才兩天時間,要是自己主動喊他,請他過來陪他,那他一定會看出自己喜歡他了,她不想一開始就表現出來,她要讓郗有福主動來陪他坐,安慰她不要怕。可是,郗有福的膽子也大,他也要去看熱鬧,他也請她一起下去看,她說她不去了。
郗有福一下車,楊玉芬的心就空了,好像他已經不在心裏了一樣。
她覺得自己已經被嚇得動不了了,她坐在車上一動不動地望著前方,望了一會,她覺得孤單單的,就往後麵的車上看,車上還有一位老奶奶,她也是嚇著了,一會兒望她一眼,一會兒把頭藏在靠背椅後麵。
看著車窗外忙亂的樣子,她後悔了。後悔剛才在心裏請司機把車開快些再快些。以致司機把車開得那麼快,風呼呼地襲來,從縫隙裏鑽進來,像鬼在吹口哨。大家都不敢開窗,一開窗,車子就像被鬼拖住了似地掙紮著。其實呢,那都是自己的感覺,車的性能很好,像小夥子一樣上坡下坡都不喘一口氣,拉著滿滿的一車人,輕飄飄地飛奔著,看窗外的她的眼睛都花了……因為,這條鄉間公路上班車不定點,能多跑一趟就多有一點收入,司機都在趕路!
現在她知道車是不能開得太快,開快了就容易出事,出事是悲慘的事情,就像窗外的情景:一輛貨車的頭凹進去了,一輛小中巴四腳翻叉地躺在路邊幾十米深的溝裏,人像螞蟻一樣忙亂在坡上,哭聲叫聲**聲連成一片,淒慘得平安的人都失去了平安的心,救援隊把傷員背的背抬的抬,紛紛弄上公路來。她看得心裏毛抓抓的,那麼多人,說傷就傷了……
正傷感著,人們紛紛跑上車來,郗有福和姐姐也上來了,人們各就各位,大多數人都笑嘻嘻的,他們怎麼會那麼高興呢?這時,她覺得一車人都陌生了,包括郗有福和姐姐。難道他們都一點良心都沒有嗎?見人有難,不但不同情,反而在高興。
車緩緩地經過出事的那輛貨車旁時,楊玉芬有意識地看了看,看見貨車的車頭損壞不大,就是頭扁了些。路邊的地上躺著三個人,臉被衣服蓋住了,但從衣服上可以看出,他們是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地上滿是鮮血,蒼蠅嗡嗡地亂飛,她想,他們是不是死了?她突然害怕了,把眼睛緊緊地閉上,把氣緊緊地憋悶在肚子裏。
無比難受的她很想下車休息一下,但她是空想,車是人家的,大家都要到小河口去。
大家似乎一點也不怕,一路上講著車禍的事,先講她們目睹的這次事故:說是三個人在現場已經死了;從溝底抬上來的有六個,他們還能講話;由人扶著走上來的有11個……有人又講起了上月“3.15”事故,說車是晚上9點多出的事,司機是個女的,現場就死了14個,傷了13個……;他們講得津津樂道,從省內講到省外,從省道講到縣道,從公路事故講到鐵路事故,從海路事故講到飛機事故,講得車裏的每一粒空氣都染上了車禍的血腥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