惲逸群恥為鄉願
虞 丹
病臥醫院期間,從一本雜誌上,讀到惲逸群的幾封信,很欽佩。
“文化大革命”的來頭大,來勢猛。惲逸群頭上有頂高帽子,從遠禍全身來說,躲得越遠越安全。然而,惲逸群偏要碰它一碰。
他在致友人信中說:“‘文化大革命’怪論迭出,憂心如焚……終不甘心也不忍心袖手旁觀。”
他在致妻信中說:“我對於自己認為不妥的事,不論對方地位多高,權力多大,我都要說明我的看法和意思。”“盡管被開除黨籍,被打成反革命,我始終全心全意為革命,為人民工作,隻是限於地位,使不上力的時候,無可奈何。”
惲逸群向“文化大革命”放了一發當頭炮。他是用馬克思主義觀點批判“文化大革命”的第一人。他寫的那篇《略談“個人崇拜”》,批判的犀利、深刻和準確,至今無人可以企及。
惲逸群把自己的逆龍麟、反潮流的批判精神的養成,歸結為“恥為鄉願”。(注:鄉願,馮友蘭釋為老好人。朱光潛甚惡之,釋為偽君子。)他說:“平生既恥為鄉願,不慣於趨合潮流,榮辱禍福,久置度外,心所危者,不敢不言。苟於黨於民有毫發之益,則摩頂放踵,亦所不吝。”
我很喜歡這段話,並且覺得,這種恥為鄉願的精神,真是醫治好人主義的良藥。
好人主義不是一種好主義。好好先生們,是非界限模糊,愛憎界限模糊。該支持的不支持,該反對的不反對;不好善,不疾惡;扶正不用力氣,祛邪怕得罪人,下不了手。總而言之,沒有正義感和責任感。朱光潛認為:“社會上這種人愈多,惡人愈可橫行無忌,不平的事件也愈可蔓延無礙,社會的渾濁也愈不易澄清。”
恥為鄉願,無黨籍者有黨性。惲逸群當了二十多年“反革命”,依然保持一顆紅心。“苟於黨於民有毫發之益,則摩頂放踵,亦所不吝。”樂為鄉願,有黨籍者無黨性。好好先生是三心兩意為人民服務,一心一意為保住自己過太平日子服務,為“送我上青天”服務。
章太炎提倡革命道德,第一條是知恥。一定要明恥,有羞惡之心。羞自己之惡,惡人之惡。孟軻說過:“人不可以無恥,無恥之恥,無恥矣。”依照朱熹的解釋,這句話的意思是,一個人不可以無羞惡之心,能以自己無羞惡之心而感到可恥,就會遷善改過,不做寡廉鮮恥之事了。所以說,恥為鄉願精神是醫治好人主義的良藥。
(2000年5月29日《新民晚報》)
海內何妨存異己
謝 雲
詩人邵燕祥,於1986年在美國與台灣同道王拓先生相遇,曾贈以七律一首。中有一聯:
海內何妨存異己,人間難得是知音。
全詩今已不能記誦,但這兩句卻一直銘刻於心,而且每一憶及,輒多聯想。
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曆來傳為名句。王勃言“知己”,而邵燕祥此聯則言及“異己”,特定情景不同,自各有千秋。但“海內何妨存異己”,卻顯得更睿智,更富哲理,更耐人尋味,且似為前人所罕言。
異,是個中性字,但與其他字結合為詞,就塗上了是非褒貶的色彩。除“異才”、“異行”、“異彩”、“異能”等具有褒義外,其他則多含貶義或惡意。不忠貞謂之存異心。欲謀變謂之有異誌。異端等同邪說,而異己,則大有非我族類之嫌,近於敵人了。所以,一旦誰被目為異己,就往往難被寬容。
抗戰事起,國內各黨各派,雖政見有異,主張不同,但麵臨亡國滅種之禍,除少數民族敗類外,驅除日寇,恢複疆土,其心則一。惜乎以蔣介石先生為首的國民黨當局,私心以中共為異黨,視民主黨派及非其嫡係者為異己力量,諸多排斥打擊,甚至演成“江南一葉,千古奇冤”之悲劇。抗戰勝利後,全國人民渴望和平建國,而蔣先生又蓄意消滅異己,終至燃起內戰烽火。結果被迫·處台灣一隅,並造成如今十億同胞不團圓之局麵。今日之事,如海峽兩岸均能以“海內何妨存異己”之觀念和氣度處之,實不難解決。大陸倡言“一國兩製”,實即求祖國統一之大同,存兩種製度之大異,於雙方均有益無損。國民黨元老於右任先生《雞鳴曲》:“福州雞鳴,基隆可聽,伊人隔岸,如何不應?”願台灣朝野卓識之士,有以應之。
但“海內何妨存異己”,並非為“一國兩製”做注腳,而自有其更為深廣的意義,特別在思想認識領域裏,尤為顯著。它承認世界的多樣性和人的認識的複雜性。它表示了對這種多樣性、複雜性的現實態度和寬廣襟懷。它包含著一種探索和追求真理的無私精神。
異己者未必絕對相互排斥,有時還能相輔相成。不同的樂器,才能奏出美妙的交響樂。五味調和,才能烹製出美味佳肴。“若以水濟水,誰能食之?若琴瑟之專一,誰能聽之?”
異路可以同歸,異曲可以同工。建設社會主義可以有多種模式。條條道路通羅馬。
己未必是,異己者未必非。存異己,有時就意味著存真理。一味排斥異己,往往可能拒絕和扼殺了真理。
昔之異己者,今日為知己,昔之知己者,今日為異己。
此類轉化嬗變,世所常見。即以一個人自身言之,今日之我,可能異於昨日之我,明日之我,也可能異於今日之我。
所以惟能夠存異己者,才不致堵塞通往真理之道路。
“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惡人之異於己也。”不幸的是我們竟也常常不能免俗。馬寅初力陳“新人口論”,梁思成主張保護北京古城,鄧子恢反對合作社的過速發展,彭德懷不讚成大躍進,孫冶方強調企業要講利潤。以上諸公的高言讜論,當時都曾被視為異端,橫遭批判。十年內亂中,排斥、打擊、迫害思想上的異己者,更發展到登峰造極,甚至不惜利用血和火來達到目的。這些實際上不過是錯誤壓製正確,謬誤審判真理。其結果則是對異己的不寬容,導致了曆史對不寬容者的不寬容,並殃及國家和人民。如今雖經撥亂反正,但“海內何妨存異己”七字,仍值得人們經常記取。
自然,在思想領域裏,既有異己的理論、觀點、主張存在,相互批評、辯駁、詰難、論爭,就在所難免。這並不壞,它有助於弄清是非,發現真理。但精神世界的分歧,隻有用精神的手段和力量才能解決。論爭的雙方,應該具有完全平等的地位,享有同樣的權利。而且論爭的作用,也有限度,最終還得經受時間和實踐的檢驗。
世界是如此紛繁複雜,又是如此地日新月異,人類對於世界的認識,不可避免地呈現出千差萬別。一種異己消除了,又會出現新的異己。異己現象,將是一個永恒的存在。
從這個意義出發,我以為不妨說:人間理應存異己。
(1989年11月16日《人民日報》海外版)
莊周買水
劉 征
潮流不可阻擋。連夢想化為蝴蝶的莊周也變了。他的嘔心之作《南華經》因征訂數隻有三本,被出版社恭恭敬敬退了回來。他一氣之下棄文從商,在他小佇濠梁之上領悟了魚的樂趣之後,居然想養魚致富,挖起魚塘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