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從前的傳奇,大多數是以生、旦做主角,第一出必敘生,第二出必敘旦。此外又有什麼排場,必有起伏轉折,什麼填詞長折例用十曲,短折例用八曲等等呆板不靈的格式;而且所謂生旦的傳奇,無非是寫描寫戀愛的故事。替才子佳人團圓式的濫調小說別開一條偏路。當林氏那時代,這個風還未銷歇,但他偏能獨樹一幟,極力打破以前的舊俗套,創造出一種輕鬆、美妙的新傳奇。他所做的傳奇三部,內中完全沒有旦角絲毫也沒有肉麻式戀愛的痕跡;所敘的不是國事就是社會事,而且事情翔實,文筆簡白,像他《閩中新樂府》一樣的,都是十分通俗的好文字。
上述對林紓傳奇創作的評價,可謂非常充分,有的地方甚至有言過其實之處。但寒光強調說林紓“簡直是中國傳奇的壓陣大將,幹幹淨淨的把住陣腳而收軍回營”,似有誇張林紓在戲曲曆史上的地位之嫌。至於盧前指出林紓的傳奇“不合於曲律”,這其實是清末民初傳奇雜劇作家一種帶有普遍性的創作傾向。
三
閩劇《上金台》亦為林紓所撰,創作年代均早於《天妃廟》、《合浦珠》、《蜀鵑啼》三部傳奇,全文分載於民國二十六年(1937)福州《閩劇月刊》第二、三期,距離寫作時間已相隔40年,離作者逝世業已10餘年。張俊才《林紓著譯係年》附錄一中亦有著錄。該劇敷衍唐人薛調《無雙傳》(即《古押衙義救無雙女》)的故事,曲調悉用福州地方聲腔“逗腔”。徐奮進《閩劇〈紫玉釵〉發展小史——閩劇〈紫玉釵〉研究之一》中有雲:
《上金台》作者林琴南。林高慧在《上金台劇本簡介》中謂:林琴南嚐語人曰:“餘欲編一傳奇,駕乎《紫玉釵》之上。”遂采取“古押衙營救無雙女”故事,編成此劇,命名《上金台》。兩易蟾圓。始得脫稿。全劇修辭精美,引典堂皇,琢句工整,用筆宛轉,即科白口吻,亦惟妙惟肖,可歌可泣。俾知蒲三善之《紫玉釵》;邱琴舫之《墦間祭》,不能專美於前也。鄭麗生在《明清兩代福建戲曲作者考略》謂:“此劇有一特點,就是唱詞悉用逗腔曲調,如急板、寬板、雙板、急板疊、自掏嶺等,與《紫玉釵》相同。”是劇水平自然不低,可是始終沒有演出,大概為了他對音律不大內行的緣故。
可是該劇不見於林紓的自述,亦未見其他著錄。今此劇列入閩劇傳統劇目。
《上金台》是一出折子戲,係根據唐人傳奇改編。故事講的是唐代大臣劉震的外甥王仙客,原本欲娶劉震的女兒無雙為妻。無奈涇原造反,王仙客避走襄陽。待三年戰亂平定後回到京師,卻得知舅父劉震因受偽命已被處死,表妹無雙因此而入掖庭的消息。王仙客後任富平縣尹、長樂知驛。某日得知有中使押領內家30人宿驛站,無雙也在其中。王仙客派親信假作驛吏在簾外煮茶。無雙認出此人,深夜請他取走書信交給王仙客。信中告知富平縣古押衙可救自己。王仙客尋訪古押衙,泣拜以告實情。古押衙答應救人,但半年未果。一日,古押衙求得一神藥,服此藥者立死,三日後可轉活。乃派人假作中使,以無雙逆黨,賜此藥,令自盡。後以百縑贖回屍首,與王仙客救療得愈。王仙客終與無雙回到襄陽,白頭偕老。
《上金台》一劇可謂充滿傳奇色彩,情節簡練,文字典雅,文學價值極高。劇中塑造了堅貞的無雙女和義俠古押衙兩個傳說人物的鮮明形象。唐傳奇所敘的是古押衙三救無雙女,林紓則改為古押衙深夜越牆入宮掖中,一次就把無雙女救出。這個改動,既適合折子戲的情節,同時突出了古押衙這個英雄人物的形象。
據趙家欣、楊湘衍《林紓編寫〈上金台〉的前前後後》一文,林紓此劇作於光緒二十二年(1896)。此年二月花朝日,福州詩人陳衍、陳香雪、吳曾祺、何振岱、洪星帆等人,在烏石山雙驂園設宴歡迎自京返鄉的林紓,並演戲助興。演出的是儒林戲名作《紫玉釵》。林紓對《紫玉釵》極為讚賞,下決心要寫一個劇本與《紫玉釵》相媲美。同年端午節,福州西湖開化寺主持品峰法師誠邀林紓、陳衍等名士湖濱品茗,觀看龍舟競渡。林紓取出《上金台》劇本,並說已請洪星帆協助編曲,成為一出折子戲。眾人傳覽,交相稱許,乃推薦閩班“駕雲天”排演。
後來的3個多月,林紓隔日即到戲班,講解戲文,督促排練。時值重陽佳節,烏石山濤園主人沈瑜慶約定“駕雲天”作《上金台》首演。林紓與陳衍、陳寶琛、林紹年等福州名流悉數到場。“駕雲天”是福州最著名的儒林戲班,飾男女主角的馬伊儂、勝玉環又是紅極一時的藝人。愛好家鄉戲曲的觀眾紛至遝來,人山人海。這是林紓創作的唯一一出閩劇《上金台》的唯一一次演出。這段史料,對於研究儒林班時期的閩劇演出和清季以來閩劇的發展變化提供了極有價值的曆史資料,也是林紓研究不可或闕的珍貴文獻。
《上金台》是與閩劇儒林班時期以唱腔藝術與文學見長的名劇《紫玉釵》、《墦間祭》風格相同,而其文學價值無疑是超過此兩劇的閩劇早期作品之一。閩劇在其長達400年的形成與發展的曆史長河中,早有閩都著名文人參與創作隊伍之中,如曹學佺、林章、何璧、陳介夫、陳軾、郭伯蔭等明清名士,而近現代之交的林紓為求“駕乎《紫玉釵》之上”,全劇“修辭精美、引典堂皇,琢句工整,用筆婉轉”,而精心創作《上金台》是足以稱道的閩都劇壇幸事。
綜觀林紓的劇作,可謂貼近現實,貼近生活,通俗易懂,但其大部分作品重在抒情,疏於敘事,因而雖情感濃烈,但情節平淡,少奇峰突起,缺乏戲劇衝突,成為極少演出而僅供欣賞的案頭文學。但這不是林紓的過失,而是戲曲這一文學樣式在近現代之交的時代命運。
〔作者簡介〕鄒自振,閩江學院中文係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