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淮停下腳步,低頭看他,慢慢地將眉頭皺了起來,然後舒展又皺緊,反反複複就是說不出話來。
他隻是突然覺得,什麼門第、出身、助力都是假的空的虛的,沒一點有用;他隻是突然就看清楚了自己的內心;他隻是一點也不想承認。
良久,他終於道:“……去退了吧。”
如意也不鬧了,定定看著他,看了好一會兒,然後歎息一聲站起身來,興味索然地道:“退吧退吧,不想娶就不娶了。”
可如意嘴上這麼說,背地裏卻拖著沒去辦,仍盼著他能回心轉意。
哪知道,他從此以後什麼也不管,隻拚命在公事上下苦力。好在他也不問如意,到底怎麼樣了,如意就照舊拖著不辦。直到一個月後,英國公突然被處斬,溫家倒台了,如意才慌了手腳。
他可不管旁人會不會說他家主子捧高踩低,這事萬一牽扯上能有什麼好,還是趕緊拉倒吧!
於是他就急急忙忙去溫家退親了。
坊間對燕淮自然又是一片罵聲。
如意很頭疼,這事原是他沒處置好,怕是要挨訓了。
可燕淮並未訓他,甚至於連提也不曾提起這事。
坊間對他的罵聲,也漸漸低了下去,人們還是說他不仁不義手段毒辣,但這話誰也不敢再在麵上說了。
他越來越得慶隆帝器重,站得也越來越高。
未至弱冠,他已升至中軍都督府左軍都督,主管京師駐軍。
到了二十二歲這年,他更是一舉拿下司禮監掌印大太監汪仁,以雷霆之勢吞並了東西兩廠,從此東西廠不再,隻餘錦衣衛。
他睡得越來越少,殺的人越來越多。
次年,慶隆帝駕崩,所有人都以為他會趁機篡位,但他並沒有。
沒人知道,他從來無意帝位。
他一路走來,隻是需要一個目標罷了。若不然,這漫漫人生,怎麼過得下去?於他而言,人來人往,不過浮光掠影,他誰也不喜歡,誰也不想喜歡。
殺人奪權,幾近麻木,不過習慣而已。
慶隆帝的那些皇子裏,他隻覺得十五皇子尚算討喜。
大抵是十五皇子仍然年幼,還遺留一絲稚子天真,慶隆帝駕崩的時候,唯有他是真的傷心。是以十五皇子的生母淑妃雖然叫人厭煩,但他還是扶持了十五皇子即位。
至於今後會怎樣,他委實懶得去想。
自那以後,忙忙碌碌,一年又一年。
那些原本左說他狠辣右說他冷血的人,都開始爭著要塞人給他。
他不過二十來歲,豐神俊朗,沒有正妻,實在是令人垂涎,但他不近女色,身邊連貼身婢女也沒有,更不必說妾室通房了,誰也沒有法子。
於是,說他好龍陽的有,說他心有所屬的也有,總歸是要尋個由頭出來。
但他隻是忙,忙到什麼也想不了。
長街偶遇後,他再沒有見過謝姝寧。
日子已經過去許多。
他覺得自己已經全都忘記了。
那些不成調的瑣碎心事,根本隻是他一時想多了。
直到去歲秋上,落葉紛飛之際,他帶人自外狩獵歸來,策馬入城,又一次撞見了林家的馬車。簾子晃動,他匆匆一瞥,隱約瞧見了一個身影,抱著孩子,很像她,卻似乎瘦了一些。
那個瞬間,“撲通”一聲。
心髒劇烈跳動了一下。
鈍痛蔓延開來,直至今日似乎也沒能平複。
他時隔一年又見到了她。
她蒼白又瘦弱,抱著死去的兒子,已無聲息。
他遲疑著走上前去,遲疑著握住了她的手,冰冷冰冷,沒有一絲溫度。
——原來她,過得一點也不好。
黃總管站在後邊,見狀一顆心狂跳不止,想阻止卻又不敢。幸虧這時候,外頭有人來報信說鹿先生到了!黃總管大喜,趕忙喊了一聲“國公爺”,“鹿先生來了!”
燕淮沒動,隻站在床邊靜靜看了一會謝姝寧,然後才轉身走過來,說:“帶人去侯爺那。”
黃總管覺得他雖然古裏古怪的,但好像也沒傳聞中那麼壞,當下喜不自禁,趕忙讓人去給鹿孔帶路,自己也領了燕淮往林遠致那去。
進了門,林遠致還昏迷著,邊上守了一圈的人,見燕淮進來,急急忙忙全站起來行禮。
燕淮微微一頷首,便讓鹿孔上前去驗傷。
鹿孔看得很快:“雖然凶險,但尚存一息,還有希望。”
眾人聞言,皆長舒一口氣。
燕淮便道:“勞黃總管帶鹿先生去看一看夫人。”
一群人便都傻了眼,夫人死都死了,還找大夫看什麼?到底是林遠致要緊呀!但燕淮發了話,誰也不敢反駁,黃總管哭喪著臉,還是立馬帶鹿孔去了。
好在鹿孔片刻即回,同燕淮輕聲道:“小世子的確是溺斃的,但長平侯夫人指甲青黑,唇色發烏,她的病久久不愈卻是因為被人下了毒。”
此言一出,滿室驚詫。
不知情的便要質問鹿孔,知情的就隻是滿臉尷尬。
長平侯府的幕僚道:“不論如何,還請鹿先生先救下侯爺才是。”
鹿孔卻沒動,隻看向了燕淮。
燕淮臉上一絲要發火的端倪也看不出,但他自聽過鹿孔的話後就一直在想,林遠致怎麼會給她喂毒呢?思來想去,隻能是因為林遠致膽小怕事,因他打壓謝家,恐因為娶了謝家女而受到牽累,所以才心生歹念要取發妻的命。更何況,林遠致如今心心念念的隻有一個溫雪蘿。
燕淮心裏一緊,像有隻手在攥,攥得緊緊的,令人難以呼吸。
算來算去,她竟然是因為他才遭此一劫嗎?
他暗暗咬了咬牙,問道:“侯爺這傷是夫人紮的?”
黃總管知道瞞不過,隻得點頭應是。
燕淮便道:“那就不必治了,死了安生。”
鹿孔聞言,讓小徒弟背起藥箱扭頭就走,絲毫也不逗留。
黃總管和幾個幕僚有心求燕淮,卻誰也不敢求,隻怕惹惱他掉腦袋,於是乎直到燕淮走得沒影了,也還是沒人開口說話。
但燕淮並未離開長平侯府,他隻是又去見了謝姝寧。
午後春陽豔豔,他連眼睛也不眨一下,隻是盯著她看,看了很久很久,心裏似乎是難過的,可這難過又是那樣的陌生和古怪。
鹿孔回了宮,寧潤和吉祥就來了。
寧潤最先意識到不對,也是最先回過神來,上前去輕聲喚他:“國公爺,這事怎麼辦?”
再擱下去,屍體就該有味了。
燕淮當然也知道不能就這麼把人放著,便問:“東西帶來了嗎?”
吉祥聞言,就遞上來一卷地圖。
寧潤連忙接過展開。
燕淮便看著地圖,指尖輕輕一點,道:“就這吧。”
話說得少,但寧潤和吉祥都聽明白了。
倆人齊聲應了一聲“是”,便各自下去準備了。
地圖上的那塊地方,原是選定留給燕淮自己百年後用的。但他心想,她應當是不願意再同林遠致葬在一處,葬進林家祖墳地裏的。那塊地方,風水不錯,景致也不錯,她和她的孩子葬在那,勉強還算妥當。
……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長平侯府各處掌了燈,也掛上了白色紙燈籠。
林遠致午後斷了氣。
寧潤和吉祥都是手腳麻利的,謝姝寧母子倆也已安置妥當,隻待發喪。
燕淮便回了長閑宮,依舊坐在那張椅子上,依舊提著朱筆批折子。
要不是寧潤白天親眼所見,簡直不能相信長平侯府裏的那個人會是他。靜默片刻,寧潤端了參茶上來,然後便要請退,哪知這時候外頭忽然通傳太後來了。他心裏一驚,這地方太後來做什麼?可人既然來了,他還是隻能迎出去,笑微微請安。
錦繡肩輿上的太後娘娘,在明燈下看起來光彩奪目,風姿綽約。
她才三十出頭,保養得宜,瞧著仍很年輕。
扶著寧潤的手肘下了肩輿,她就問:“國公爺呢?”
寧潤道:“回太後的話,國公爺此刻正在裏頭批折子呢。”
太後就要往裏頭去。
寧潤懶得攔她,便退到了一旁。
這太後娘娘原是淑妃時,他就不大瞧得上她,知她要吃排頭,隻是心內譏笑。
果不其然,她走進裏頭,燕淮端坐在那裏,隻不言不語地抬頭瞥她一眼,然後就一直不理不睬地提著朱筆繼續批他的折子。
太後心裏就不大痛快,又要喊他。
坐在皇位上的那到底是她兒子,他憑什麼對自己不理不睬?
然而還沒等她開口,燕淮已是忽然將手中朱筆一揚,朝她擲了過來,不偏不倚落在她前襟上,汙了一身華服,像是血漬。
她先是愣,後是驚,轉而要發怒。
“寧潤!”燕淮無動於衷,高聲喊了人進來,“太後娘娘怕是病得不輕,快將人送回寢宮去!”
太後一聽這話,麵色發白,嘴唇哆嗦,已是大事不妙。
寧潤走到她邊上,歎一口氣:“您請。”
太後邁開腳,差點摔倒,半靠在了寧潤身上,這才得以走出大門。
臨上肩輿,她忽然抓住寧潤的手不放,急聲問:“他是不是要殺我?是不是?”
寧潤低著頭:“您安安分分的,就能平平安安。”
言下之意,別整日裏臭不要臉的總想勾搭人家,人家也不會想殺了你。
太後焉有聽不明白的,當下連大氣也不敢出,隻讓人速速回宮去。
寧潤望著遠去的人群,嗤笑了一聲,便要轉身回裏頭,哪知沒轉頭,就聽見了燕淮的聲音。他不知什麼時候走了出來,仰頭看著夜空,有些心不在焉地道:“備酒。”
寧潤知道他是鮮少沾酒的,聞言不由愣了愣,但還是立刻應承下來,讓人去準備了。
少頃,酒水備得,他帶著東西跟燕淮去了禦花園,爬上堆秀山,站在了禦景亭裏。
這是宮裏頭最高的地方,平日裏一眼望去,一覽無餘,但夜裏,能瞧見什麼?
寧潤一邊琢磨著,一邊要將東西一一擺好。
不料燕淮手一揮,就要趕他下去。
寧潤便不敢逗留,告退下了台階。
上頭於是隻餘燕淮一人。
他坐在圍欄上,替自己斟上一杯酒,在昏暗的燈光下,慢慢地飲盡了。
一杯複一杯。
也不知到底喝了多少。
天黑天亮。
已是一夜。
寧潤和吉祥站在堆秀山下,抬頭往上看去,影影綽綽的,看不分明,也不知他在做什麼。
天際冒出一線白。
燕淮遙遙看著,眼前莫名浮現出了謝姝寧那張蒼白的臉。
這一瞬間,他忽然想到如果自己當年娶了她,她後來是不是就不會死?而他這一生,是不是也就不會這麼寂寞又絕望?
然而回應他的,隻有九天的風,淒淒如泣,響徹長空。
他心頭一震,站起身來,風灌滿了他的玄色衣袍,一鼓一揚,獵獵作響。
一旁的酒壺站立不穩,傾斜倒下。
明亮的酒水順勢流淌,落下高樓,紛紛灑灑,像是一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