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總管跟在燕淮身後,小心翼翼往裏頭走。
得虧現下天還不大熱,這屍體也沒放多久,屋子裏並無多大怪味,但那兩灘血還是散發出了濃濃的血腥味。
一灘是溫姨娘的,一灘是長平侯林遠致的。
黃總管這時候突然想起來,早些年溫家沒有敗落的時候,溫姨娘是和燕淮定過親事的,所以自打侯爺收了人,便明令不許下頭的人談論溫姨娘的事,生恐叫燕淮聽說了。
黃總管盯著燕淮的背影,駭出了一身冷汗來。
好在燕淮目不斜視,連瞥也不曾瞥一眼溫姨娘的屍體。
他隻是站在那,定定看向了床上的母子倆。
小童衣衫濕透,尚未更換,臉已經青紫了,他身旁的年輕婦人手還緊緊抱著他,至死都沒有鬆開。
燕淮看著,心裏莫名一空。
“阿蠻……”他念著這個並不能算作熟悉的名字,垂下了眼睛,秀長濃密的睫毛落下了一片陰影,他的神情,忽然就變得黯淡了。
謝家姝寧,小字阿蠻。
他到現在都還記得。
他第一次見到她時,才不過十五歲。身在孝期,已有婚約。
但說是婚約,可他自打回京就沒有見過溫雪蘿,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未婚妻生得什麼模樣,是美是醜,是白是黑,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更不知道她聰明還是愚笨……
明明不管對方生得什麼模樣品性,重要的隻是她的身份門第而已。
但那時的他尚且年少,到底是心癢難耐,便尋了個機會偷偷溜去相看溫雪蘿,不想卻瞧見了她,坐在溫雪蘿身側,輕聲言語,微笑的模樣很晃眼。
那年她也不大,不過十三四歲的模樣,眉眼間猶有稚氣,但隱約已見無雙風華。
溫雪蘿不知說了一句什麼,她忽然笑著側望過去,點點頭,笑意輕淺卻又濃烈。那半張側顏,那微微上揚的嘴角,都像是夢裏才會有的模樣,委實幹淨好看得不像話。
他看著,呼吸一窒,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於是,溫雪蘿再美再好看,他也看不見了。
然而他什麼也沒有說,什麼也沒有做,隻是靜靜看了一會,深吸口氣,不動聲色地將視線收了回來。事後吉祥問他,溫家小姐生得怎樣,他想一想,腦海裏浮現出的卻是她的樣子,不覺失笑,搖搖頭道:“很好。”
英國公府的這門親事,是他生母在世時為他定下的。
溫雪蘿的樣貌、出身,都很好。
這就夠了。
夠了。
但他心裏卻隱隱有種不痛快,莫名其妙的,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直到再一次見到謝姝寧時,他才琢磨過來,自己到底為何不痛快。
那是次年元月上元節,滿城花燈,滿街人流。嫻姐兒說,從沒見過街上的花燈,很想瞧上一眼。她自幼惡疾纏身,那時候身子已經很不好,過得一日便少一日,所以她說什麼他都想答應。
他那天夜裏便早早從錦衣衛所裏出來,換下飛魚服,穿了日常衣裳陪她出了門。
兄妹倆都戴麵具。
他讓乳兄如意給自己備了隻麵目猙獰、青麵獠牙的,嫻姐兒看見了很不高興,好說歹說非讓他換了隻胖娃娃模樣的,男童咧嘴大笑,很喜慶。她自己挑了個戴花姑娘,嘴角一抹淺笑,很甜。
那是她從來沒見過的自己。
這可憐的孩子,還沒長大就先老去了。
她的青春年華,是那樣稀罕的東西。
但她總在笑,笑著說話笑著喊他“哥哥”,從來不發火不生氣,再苦的藥也喝,再疼的時候也不哭。
他一想到她會死,心裏就跟針紮似的難受。
推著嫻姐兒的輪椅走在路上,耳邊是熱鬧喧囂的人聲笑聲,可他心裏隻有擔憂和害怕。走了一陣,嫻姐兒忽然拉拉他的袖子,說想要攤子上的那盞兔子燈。
他便讓吉祥去買,老板卻不賣,說得猜對了字謎才行。
吉祥不會猜,嫻姐兒就對他說:“哥哥去猜,那點字謎定然難不倒你。”
他心道難肯定難不倒,但他不放心離開她。
嫻姐兒就拽住吉祥的胳膊道:“哥哥怕什麼,這不還有吉祥嘛!”
他無話可說,又見她的確是想要,便將人交給了吉祥,自己往攤子走去。小攤子前擠了一堆的人,也有像他們兄妹一樣戴了麵具的。他走進人群,抬頭看向了兔子燈上貼的字謎。一字字看過去,心中已是了然,誰知他正要說出謎底,人群裏卻忽然鬧騰了起來。
摩肩接踵,撞來撞去。
他擔心後頭的嫻姐兒,趕忙回頭去看,卻瞧見了謝姝寧。
她站在距離自己不過一步之遙的地方,掉了麵具,正要去撿,卻叫人給踩爛了,臉上笑得又開心又無奈。這時,突然有個少女擠到了她身旁,帶著兩個婆子,趾高氣揚地喊她:“阿蠻,你去給我解那個燈謎,我要那兩盞花燈!”
口氣跋扈尖刻,像是在喊下人。
她的笑意便像是黑夜裏的煙火,一點點湮滅消失,垂下眼睫,低眉順眼地道:“六姐喜歡哪兩盞?”
他聽見“六姐”兩字,這才知道這討人嫌的少女就是三皇子看中的人。
他不覺皺了皺眉,三皇子的眼光委實不佳,莫怪他一直覺得三皇子長命不了。
這時候,嫻姐兒和吉祥先找到了他,便走到他身邊來。
嫻姐兒問道:“哥哥在看什麼?”
他在麵具後眯起了眼睛,看著謝姝寧一行人漸行漸遠,口中道:“沒什麼。”
隻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在看那位謝家的八小姐——謝姝寧。
雖然都是謝家的姑娘,她父親又是如今很得慶隆帝喜歡的謝元茂謝大人,可她自幼失恃,又是庶出,很不得家人寵愛,一直寄養在謝家長房老太太膝下,同另一位謝大人正妻所出的謝九小姐很不一樣。
以她的出身,不能給他丁點助力。
少年心事,怎能敵過現實滄桑?
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那一刹那,他覺得自己冷靜得近乎殘酷。
但他能活著,靠的就是這份冷靜。
自那以後,他便再沒有關心過謝姝寧的事,不打聽不過問,不知便不想。但這一年秋天,他出了孝期,和溫家的那門親事就該提上日程了。如意管著府裏大小瑣事,他的婚事一應事宜也不例外,如意便三催四問,總問他什麼時候跟溫家定日子。
他被問得煩了,便索性不搭理,隻說來年再議。
如意盤算著,左不過三四個月就過年了,便由了他去。
可誰曾想,翻過年去,繼母小萬氏便將燕霖從漠北找了回來。她倒是好本事,不能不叫人佩服。燕霖來勢洶洶,不知怎麼的勾搭上了七皇子。七皇子為人陰險,並不好相與。
他並未將二人放在眼裏。
但敵人一多,就容易分心,千算萬算,他也沒算到繼母的真正目標是嫻姐兒。
嫻姐兒病弱之軀,與世無爭,能礙著她什麼?
她殺嫻姐兒,為的不過是叫他難過傷心罷了!
當年外祖母那般求情,他一時心軟便留下了燕霖母子的性命,可回過頭來他們卻害死了嫻姐兒,若他一開始就斬草除根,那嫻姐兒如今也許還能活著。不至於一年後,他麾下有了鹿孔這樣的能人,嫻姐兒卻再也不必看大夫了。
所以從此以後,他再也不要做個好人,再也不要心慈手軟。
他設局陷害七皇子,抓了燕霖來,丟下三尺白綾與他,命他吊死小萬氏。
燕霖哆哆嗦嗦,哭著喊著罵他不是人,可轉頭就真的把小萬氏給殺了,然後就來問他,交易算不算數?
他冷眼看著,笑一下,說當然算。
燕霖長舒一口氣,到底有命可活了。
又一年,他升至錦衣衛指揮使,坊間對他心狠手辣的傳聞更多了。
他笑笑,等到嫻姐兒的忌日,便要殺燕霖祭墳。
燕霖哭天喊地,說他怎能說話不算話!
他一挑眉,笑起來,道:“誰叫我不是個東西呢。”
回過頭,外祖母也罵他,罵他手段狠辣,半點不顧手足情分,繼母已死,合該算了。他不吭聲,隻是吃茶,巍然不動。
外祖母見狀,忽然放聲痛哭,說起早年往事來:
他娘在嫁入成國公府前便已同人珠胎暗結,他身上流的原不是燕家的血,燕霖才是名正言順……
他立即轉頭去看她的眼睛,老嫗眼神卻仍然清澈,再真切不過。
他忽然明白,她說的不是假話。
燕霖已死,她也沒有必要再說假話。
可她為什麼直到現在才說?
他胸腔裏的那顆心跳動得越來越用力,越來越重,起搏得肋下隱隱作痛。
外祖母看著他,哭道:“你說,你是不是做錯了?”
他直視著她,張了張嘴卻沒能說出話來,而後忽然輕笑一聲,像是自嘲又像是在譏諷她:“殺都殺了,又能怎麼辦?”
外祖母哭聲一頓。
他再不停留,起身揚長而去,走至門外,卻差點踉蹌跌倒。吉祥連忙扶了他一把,壓低聲音問:“您怎麼了?”
他搖搖頭未曾言語,一張臉卻白得像紙。
策馬回府的路上,他一路疾馳,差點撞上了迎麵而來的一輛馬車,好險勒住了馬,對方也嚇得臉色慘白。他隻著常服,車夫顯然也並不認得他,便鐵青著臉要發火。但這回的確是他不對在先,吉祥就下馬上前代他賠禮。
偏車夫還不滿意,車內的人顯見得也是等得不耐煩了,便探出一個腦袋來。
吉祥一看,認出來了,當即喊了一聲:“原來是長平侯。”
林遠致不認得他,但卻認識馬背上的燕淮,當下道:“誤會誤會,原來是燕大人。”
燕淮的視線卻越過他,落在了他身後的謝姝寧身上。
她手裏執著一柄繪紫色龍膽花的白紈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扇著,扇後的那張麵孔便也忽隱忽現,叫人看不分明,但他卻一眼就認了出來。
那顆原本亂糟糟的心,突然就平靜了下來。
這時,林遠致像是察覺到了他的目光,突然回首看了一眼。
謝姝寧放下扇子,笑了笑,似在問他怎麼了。
燕淮眉頭一蹙,便高聲喊了一聲“吉祥”,別開臉,先行策馬離去。
他記得,長平侯府的這門親事原本應該是謝家六小姐的,但謝六小姐既叫三皇子看中了,於謝家而言,自然是三皇子更好。謝姝寧,是拿來填空子的,但以林家的門第配她,不能算差。
至於林遠致,雖然沒有大作為,但也過得去。
她方才麵向林遠致的笑意並無勉強,可見過得還不錯。
他亂七八糟想了一路,到家後長長歎了一口氣。
也不知歎的是什麼……
如意正巧聽見了,便道:“您趕緊把媳婦娶了,這氣想必就不愛歎了。”
他聽得心煩,冷冷看了如意一眼,忽然滿心鬱悶,對溫家的那門親事十分意興闌珊,張嘴就道:“把英國公府的那門親事退了!”
如意嚇了一跳,連忙訕笑道:“哎喲我的爺呀,小的方才就是胡說八道,不是真想催您,您別生氣呀!”
他大步邁開往裏走,聞言擺擺手,不耐煩地道:“去,趕緊去!”
如意急得滿頭大汗,追上來“撲通”一跪就來抱他的腿:“您不能這樣,您怎麼好端端的說退親就要退親呢?這好歹也得有個說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