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蝦擎著車轅行至陰山之上,諸人透過那重重黑雲朝下看時,隻見數萬裏之下,一片荒原廣闊無垠,無邊黑土之上千溝萬壑縱橫交錯,其間血浪翻滾橫流。
就見那西方天邊,無盡雷雲深處,隱隱有根須之狀,紛亂飄灑滿天,足有億萬之數,根根皆長數百萬裏,自雲端垂下,直沒入黃泉穢土之中,四周無窮無盡的魂魄自土中順著根須而上,仿佛一根根七色彩帶,一直沿著那些巨須升入雲中去了。
又見東方天際,有青黃赤黑紫白六道寬數萬裏,長逾百萬裏的氣練自黃泉穢土之中升起,淩空翻滾交織,組成一張巨大的羅網,其中隱約籠罩著一頭全身蒼黑色的巨獸,周身磷光閃耀,幽火升騰萬丈,俯臥著蜷縮成一團,一手向上伸來,不住撲打。卻又懼那黑白兩龍,並不敢起身來戰,隻是將那山頭大小的頭縮在懷內,閉目亂抓而已。
無花、妙源都笑道:“如此蠢物,也要爭持!”
忽聽萬裏之遙一聲怒吼依依傳來,俄而陰山猛然上跳,那黑土地界竟不住動彈,土麵龜裂,山脈崩塌,竟似有另一巨獸自億萬裏外前來。那蒼黑巨獸突聞那怒吼,忽將頭顱自懷中伸出,那頸子竟比身子還長,一顆山巒頭上頂著光禿禿的一塊白斑,滿臉生眼,眼吐黑氣,一張巨口,回應一聲怒吼,聲浪宏大,那車轅竟也一個抖動退出萬裏之外。
就聽一聲驚天動地的怒號,一物自地中而出,全身鵝黃之色,額繞赤蛇,尾合於頭。其身長有七千餘裏,腹圍如身長,高聳雲間,腰際黑雲滾動,目如二日齊現,照耀幽冥大地。卻說那鵝黃色巨鬼足踏黃泉穢土,一步千裏,震得陰間大地微微震動,無數奇形惡物,魑魅魍魎自地中飛起,四散而去。那巨鬼低聲咆哮,聲如悶雷。
兩獸相見,相互間暗暗低吼,卻自不動,隻將腰微微躬著,立在那裏。妙源問玄衣:“這是為何?”玄衣道:“你有所不知,這聻類天生,惡氣鑄成,秉性凶猛,劣性難除。卻頗有些智力,此刻正待對方出手,當是以逸待勞之理。”女媧笑道:“倒也有趣。”
妙源娘娘微一冷笑,輕叱一聲:“彙!”將那半空中騰挪的兩條百裏長龍收回掌中,複又凝成一杆陰陽兩色拂塵,自杆身至絲絛皆為太極摸樣,杆子扭曲,極為和手。隻見娘娘複又長笑,揮起拂塵一把抽下,那金黃色獨眼巨獸與那蒼黑巨獸聞風聲不和齊齊舉手來接,卻不料妙源這一擊使了十成力量,那拂塵一揮之下不但將兩個聻類砸作飛灰,也生生把陰山打塌一半。
無花、玄衣俱低頭暗歎,為這女子可惜——本有成大道之資,卻這般殺戮不絕,真真壞了自身了。
妙源與女媧卻相視微笑,教其餘二人不明為何——卻是妙源與女媧知道這聻類乃秉天然凶氣而生,不除去,此後必生禍患,除之乃為蒼生著想,並無不妥。
玄衣跳下車轅,將那玄色羅織鎮海旗立在陰山山坳當中。三位娘娘也自下了車轅來至山中。旗上那水質小人又騎了馬,臂上攜兩把弓。小人兒晃了晃,變為兩頭四臂,躍上空中。兩手把一弓,又搭了兩支箭,二箭齊發,一箭穿天一箭入地。那穿天箭竄入雲霄之中,隱沒於那漠漠黑雲之中,箭入雲而去,恰似一道銀線繡在那黑布之上,十分顯眼。那入地箭砸在眾人當中,卻了無痕跡,如水銀瀉地般消沒不見,隻落地處有一大洞。須臾,蒼空一聲聲悶雷炸響,後土也一陣晃動接著一陣顛簸,十分不穩。玄衣收了旗子,與眾位娘娘回了車上。
未幾,卻聽得一聲水響,西北角上一股黃水衝天而起,聲勢浩大。又是幾聲巨響,八方上都有黃水衝天,咆哮萬裏,數道洪流傾斜而下,直朝這山坳奔來,一路上破山卷石無物能阻。那黃水將及至這當央洞窟之時,卻聽地底一聲爆裂之聲傳來,眾人明明看得這陰山山坳地麵碎裂如齏,那些黃水紛紛降了一節下去,砰得落在下麵,隻聽嗑喇嗑喇許多聲響,黃水中泛起一股股紅水來,那些紅水中間浮著許多骨頭,水紅骨白,甚是驚心!
水落下,滿地下隻剩那洞口並洞外一圈黑石尚在,就見一顆水丸自洞口吐出,竄上天來,那洞口也自碎裂,那些水受這碎石一擊,竟紛紛回流回去。玄衣見那水丸,喜上眉梢,急道:“妙源姐姐快接,這便是那黃泉眼水,甚是難得!”哪裏消得她提,妙源本是水族出身,自生來就有無匹的操水之術,當下素手輕提一下,將那黃泉眼水一把收在手中,無花取一玉瓶出來,將那水收去不提。
幾人正要走,就聽許多聲音嘈雜道:“救我……救我……”妙源回頭看時,才見是那水中升起許多死屍,一個個腫脹腐白,行動自若,說話間麵上身上肉團不住掉落,卻不見血,隻露出白森森的骨頭。妙源雖在巫妖大戰之時見過流血漂櫓的慘狀,卻在情急之間未曾防備,著實被驚了一跳,大驚之下,手一鬆,拂塵掉落下去。那些行屍見了那拂塵掉落,都要撲上去,搶那拂塵,一個個你蹭我我拽你,一踢一拉之間又有許多肉團掉落,一時間落了滿地慘白肉塊,直如下雪一般,鋪地滿地白森森。
妙源忙將那拂塵召回手中,問道:“爾等何物?怎的要我救爾等?”那些行屍都道:“你竟不認得我了,我是那盤古屍身所化的天工地工!”妙源蹙額,又道:“盤古既為老師著三清所滅,自然身死神滅,你等便該入輪回,怎的逗留在此?”那些行屍道:“吾等為那盤古所累,惡了那母蟹,被她咒了,要給你們姐弟做奴仆哩!”妙源又是一驚,無花與女媧也麵麵相覷:卻不曾有過形神俱滅還能作咒的道理。
那些行屍又道:“那母蟹還曾說,若娘娘嫌棄吾等身軀醜惡,不願吾等做娘娘奴仆,吾等必生做娘娘化身,終身相伴。”妙源不免一陣惡心,道:“我生性隨意,不須奴仆,也不要化身,那盤古氏雖暗害我母,卻也是我母時運不濟,你等便還是離了這陰山去投胎罷!”那些行屍不由得哭道:“娘娘務必收了吾等,那母蟹咒誓如是雲:‘我兒不收,汝等必形神俱滅不得超脫!’吾等雖法力甚微,卻也不想形神俱滅,娘娘憐吾等命苦,還是收了吧!”言罷,又是哭號不止,正哭號間,那些行屍俱昏死過去,頭頂生光,那些光彙聚成一中年婦人。那婦人麵如滿月,唇齒皆白,遍體裹著素衣,見了妙源,叫道:“妙源吾兒,娘來見你了!”妙源見那婦人,如雷驚了的孩子,渾身戰抖,麵上一時悲戚一時歡喜一時淒苦一時笑淚,花眼蒙霧,涕泗俱下,口唇翻動,一心滿腔的話卻吐不出來,半晌,才撲上前去,叫了一個“娘”字。母女二人抱頭痛苦,流淚不止,隻娘啊兒的叫個不住。女媧、無花、玄衣三人也是眼眶有些泛紅,默默掩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