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書生現在卻不想再次提起筆了,那筆就擱在床頭的筆架上。這筆跟隨他馳騁了多年的考場,寫過了多少詩文,依舊挺拔如昔,生氣畢現。然而,現今書生往日那瀟灑的英姿和英俊的神情卻即將流失殆盡,隻餘下越發憔悴的神色掩蓋下的一張蒼白得可怕的麵容。書生已經記不清有多少時日沒有照過鏡子了,甚至已完全記不清自己的長相了,隻記得從小到大,逢見過他的人都一致誇讚他長得眉清目秀的。在他還小的時候,他們說著說著,手大多也就不自覺地摸了摸他密發叢生的腦袋,然後才盡興了似的離去。每逢那時,書生都覺得很溫馨、很開心,樂開了花的臉上自然而然地也就溢滿了笑容,當然受到別人的稱讚誰不開懷而笑呢?但隨著歲月的流逝和年齡的增長,書生越發感覺到俊美的長相,也給自己帶來了不大不小的麻煩。
譬如,一次,一個圓月高照的夜晚,書生拿著一本書獨自踱到離家不遠的荷塘旁暢聲朗讀著。書生已完全沉浸在書的意境和周邊寧靜的氛圍中去了,讀到精彩處,甚至不覺搖頭晃腦了起來。但黑夜中不知何時從何處冒出了一個渾身同樣搖晃不止的人,隻見那人顛顛地向書生所在的地方一路晃蕩了過來,像在跳著一支即興的舞蹈。那人的手上還拿著一隻肥大的陶罐,罐上張貼著紙剪的鮮紅的“酒”字,赫然醒目。那人顯然是喝醉了,他踉蹌著不穩的步伐,不時拿著酒罐往嘴上一陣猛灌,儼然一個不折不扣的英雄好漢。
起先,書生並沒太在意醉漢的搖晃而來,倒是為醉漢如此走路是否會摔倒感到擔憂,甚至想去扶搖晃的醉漢一把了。雖然他並沒有真正行動起來,但還是放下了手中的書,注視著醉漢的到來,時刻準備著攙扶即將要摔倒的醉漢。未料,醉漢搖晃到了他身邊,卻並未見摔倒。醉漢好像已經掌握了如此走路的訣竅,並樂在其中,難以自拔了。書生也終於可以長長地籲一口氣了。但醉漢卻就此停住了腳步,不再繼續搖晃著向前走了。他好像從此就不會所有的動作似的,傻癡癡地盯著書生看了許久,這讓書生感到極為不自然。書生躲避著他目光的注視,假裝不以為意,重又翻起手中的書,邁開優雅的步伐,邊讀邊又踱了起來。書生剛踱了幾步,就聽到了身後傳來了一聲甕聲甕氣的話語:嘖!嘖!嘖!好美的姑娘啊!緊接著醉漢就迅疾地顛到了書生的麵前,喃喃著癡癡地又重複了這麼幾句。說完,他打了個滿足的飽嗝,就輕緩地慢慢地跪倒在書生的麵前了。本來,書生以為他說的是哪個美麗的姑娘,未料,那醉漢竟然把他當成了女人家。這讓書生感到意外非常,他的臉上甚至瞬間飄飛起了紅暈了,但轉念一想,醉漢喝得醉醺醺的,一時認錯了也情有可原。
當然,那次醉漢傻癡的話語和神態給書生帶來了一定的困擾,隨著歲月的流逝,這樣一種記憶,也就慢慢地被衝淡了。要是沒有細細地回想,它在書生的記憶中也許早已煙消雲散了。但書生的困惑才剛剛開始。從那以後,書生每逢來到人群中,總是強烈地感覺到,有很多人在盯著自己看個不停的,這讓書生感到萬分苦惱。書生想,肯定是他自己在疑神疑鬼了。但書生經過多次反複的考察,總覺得那些人,不管是男是女,都確實以一種驚訝的眼光在盯著他直看,好像他不是這個世界上的人,而是來自另外一個不可思議的世界似的。起初,書生還以為他的臉抹黑了亦或是衣服髒了、破了,趕緊重新打點了一下,但事實並不是如此簡單的。每次,做完這些後,書生才發覺人們臉上的目光依舊如初,不曾變更。如果是男人那也還好,男人的目光停留的時間畢竟是短促的,他們或許隻是感到某種驚異。但隨著時日的增長,書生發覺那些人當中,女人居多,尤以妙齡女子為主。遇到這種女子深情目光的注視,書生總是不敢直視著她們,隻管低著頭匆匆走過,好似他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一般。也有的時候,書生不巧也抬起了頭,目光兩兩相撞之時,碰觸出了火花,更是讓書生羞愧難當,臉頰上迅疾地飄飛出了羞澀的紅暈。後來,書生沒有法子,幹脆不論目光的善與惡,鼓起勇氣,一一回瞪了過去,獨自有點憤憤地急急離去了。因此,書生喜歡獨自一人待在屬於自己的一片天地中,做著自己喜歡的事情,而不被打擾。他幾乎很少外出,除非是極其迫不得已的情況之下。
現今,書生已記不清他獨自待在自己的茅屋中,有多少時日了。外麵世界發生的所有一切,大至驚天地、泣鬼神的奇人異事,小至茶米油鹽之類的日常瑣事,都好像完全與書生沒關係了。現在書生隻知道根據光線的強弱來判斷白天和夜晚。除此之外,書生無暇顧及,或者是沒什麼興趣了。書生現在唯一的心願就是希望能回想起與情人往昔的點點滴滴。他喜歡回憶這樣一種活動。在回憶的過程中,書生覺得可以重新把人生體驗一遍,把往昔的酸甜苦辣、喜怒哀樂,再實實在在地獨自回味一次,也不失為人生一大幸事。有趣的是,書生現在回想起以往的痛苦,那種痛苦慢慢地竟也變得有滋有味了,甚至變成了一種獨有的快樂。書生喜歡這樣一種特有的獨處方式。
沉浸在悠遠回憶中的書生,此刻不覺順手拿起了床頭那麵古樸的銅鏡,畢竟已經許久沒有動過這麵鏡子了,鏡子上都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塵了,鏡麵更是顯得朦朧不清。書生的麵容映照在鏡中,顯出了影影綽綽的影像來,根本看不大清楚,但是書生臉龐的大概輪廓,依然清晰可見。奇怪的是,書生原先那股想把鏡子重新擦拭幹淨的念頭,就在那一刻全然消逝了。此刻,看著鏡子裏自己朦朧的麵相,書生反倒覺得是一種安慰。他仿佛重又看到了往昔自己那神采飛揚的身影,回到了往昔那充滿詩情畫意的生活中去了。那時,他在一次的夢中過足了一把癮。他又夢見了自己和情人。情人用纖纖素手優雅地彈奏著古箏,鏗鏘、悅耳的曲調縈繞在他們的四周,並隨之向四麵八方彌漫開來,餘音嫋嫋,而他就直立在涼爽的風中,任憑微風拂麵而來,紋絲不動。書生口中朗聲吟唱的是他不久前寫的一首詞《虞美人·秋月》,詞中優雅的字句,伴隨著曲調的蔓延,在微風中隨風飄揚,像捉摸不定可人的精靈一般。其實,像這樣的情景,已不止一次在書生的夢中出現了。但是那次,書生覺得是最為滿意的一次,那樣一種如仙境般的氛圍是常人所無法想象的,卻又在那夢中變得如此真實,如此美妙。那次,讓書生宛若置身於世外桃源一般,他自然也就成了一個洗滌掉了所有的塵囂、所有的俗世煩憂、渾身輕鬆自在的仙人了。那時候的書生正值人生的頂峰時刻,乃青春年少,翩翩一英俊、瀟灑的書生,舉手投足之間,英氣畢現、神采非凡。
遺憾的是,好漢不提當年勇,如今隨著歲月無情的流失,不自覺中,書生已步入了中年。在人生種種的壓力和苦難麵前,書生被壓彎了腰,往昔挺拔屹立的俊美身姿已成過眼雲煙,難以尋回,被剝蝕掉了所有非凡的靈性,活脫脫成了一副名副其實的行屍走肉了。
然而,最讓書生感到惋惜的是,他往昔那俊俏的麵容業已不複存在了。就如此刻,他狠了狠心,用衣袖擦拭掉了銅鏡正麵的灰塵,銅鏡即刻就光鮮亮麗了起來,顯得有些刺眼。但是當書生看到鏡中自己的麵容,他簡直難以置信,自己怎會變成了這副德性:稻草樣雜亂無章的頭發叢中竟然有幾根白發在閃著不合時宜的亮光,蒼白消瘦的臉頰上凹現著兩隻空洞呆滯的眼睛,不見絲毫的神色,宛若即將熄滅的殘火那樣飄忽不定,往昔迷人的風采早已消失殆盡。書生不覺感歎道,人不如鏡。鏡可以重新擦拭掉蒙在它上麵的塵跡,依舊光鮮如昔,然而,人卻終將在滾滾紅塵中被一點一滴地淹沒,直至終老,才能得到暫時的解脫。書生著實難以接受這樣嚴苛的事實,但事實卻又那麼鮮亮地被照耀在眼前,難以揮去,刺眼異常。
書生透過逐漸明亮了起來的銅鏡,盯著自己清晰卻陌生的麵容看得出了神,直到外麵風雨大作之聲漸漸平息下來,才讓從沉靜之中,回過了神來。那一刻,仿佛全世界的所有聲音都不約而同般地就此消失了,消失得那麼無影無蹤,那麼令人感到震驚,讓書生突然之間恍若置身於另外一個陌生而又可怖的境界。意識到這頃刻之間沉靜得死寂的情景,書生更深刻地意識到自己的時日已然不多了,他必須要抓住時間,沒多少時日能夠再讓他那麼白白地浪費掉了。不然,自己什麼時候到了那聽說極其恐怖、死寂的陰曹地府去,想要再重溫人世間那些令人難忘的美好往事,恐怕是不可能了吧!?於是,書生毅然放下手中拿著的停駐在半空中一動不動的銅鏡,順帶把背麵精雕細琢的花紋中藏匿的灰塵,用衣袖輕輕拂去,才安心地放回了原處。之後,書生繼續拿起了那張展開已久的美人圖,借著越發明亮了起來的燭火,開始了他又一輪深沉的觀看和回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