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秦小悠是在那條暗無天日的走廊裏,遇上林佑安的(1 / 3)

有風,有蒲公英,還有心裏一些微小的震動,長長地散不去。

1

我始終記得那一年的夏天。街角的紅綠燈、窗台上的梔子花,還有,一些被撕裂的痕跡。就像被生生地卡在記憶,我一回頭,就在。

我和林佑安,也是在那個時候遇到的。

一場車禍,死掉了三個人。其中的兩個,是我們的至親,他爸,我媽。我曾經看過那天的報紙,有現場拍攝的圖片,羅美薇那輛紅色精靈Smart像一枚被擠壓的橙,皺得斑駁淩亂,街麵上有些血跡,很觸目驚醒。一輛大巴車為了躲閃一隻過馬路的流浪狗緊急轉向卻迎麵撞上了她的車。

大巴車上有三十五個人,二十一人受傷,死亡兩人。

死的人是劉曉帥,林振凱。若是平常,我定然不會記得他們的名字,但他們的名字和羅美薇的擺在一起,我不得不記住。劉曉帥是司機,林振凱,就是林佑安的爸爸,那天,他是從大慈縣出差回來,卻沒有想到在城郊的時候出了車禍。而羅美薇是打算去大慈縣看探望生病的外婆。

不過是很稀鬆平常的一天,風輕雲淡。我都還記得羅美薇早上離開的時候對我說,晚飯前就會趕回來。但她再也沒有回來。是在她離開後,所有的陽光都被曬光了,我開始做噩夢,總是夢見我就在車禍的現場,看到兩輛車突兀地撞在一起,有很多尖銳的聲音,而我無能為力,無助和絕望是一條蛇,緊緊地扼住了我青春。

有時候,我也會夢到林佑安,他穿著白色的襯衣藏青色的牛仔褲,如一棵桐樹一樣挺拔筆直,他與我擦身而過,眼睛裏都是悲傷,是那種很疼很滿的悲傷。

彼時,我十六歲半。

十六歲的那個夏天,對於我來說,成長是從這裏開始的。

羅美薇是被從車禍現場直接送到殯儀館,秦源到學校來接我。那個上午我總覺得有些不安,也許這就是所謂的心靈感應,畫三角圖的時候,我的直尺突然斷裂了,彈在我的手上,有些疼。上到第四節課的時候,我看到秦源出現在教室門口,他的臉色很蒼白,嘴唇很蒼白,他像一下衰老了許多,很佝僂的模樣。老師出到教室,他們小聲談了幾句,我看到老師詫異的表情,然後抬眼望向我,說,秦小悠,你出來一下。我隻是茫然被動地站起來,走到他們麵前時,老師抬起手關愛地拍拍地我的肩膀。

我問,爸,你怎麼來了?

他沒有正麵回答我,讓我跟他去一個地方。車在校外等著,我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不知道他要把我帶到哪裏去。車開了大概20分鍾,或者更久的時間,他停了下來,轉過頭看住我,幾近艱澀地對我說,小悠,你已經長大了,你要努力承受一切也許對我們來說很難的事,雖然我們都希望事情不要發生,但既然已經發生了,麵對現實,這很重要。

你能答應我,會勇敢的麵對嗎?

我似懂非懂地點了頭,心裏的不安就像一個破掉的口袋,漏了一地。

有一會兒他都沒有說話,過了好久他才說,媽媽遭遇了……車禍,很嚴重。

車禍?怎麼可能?她在哪裏?我低呼起來,眼淚不受控製地嘩啦地淌了下來。他抬手緊緊地抱住我,我聽到了他的哽咽,隱忍壓抑,無比痛苦。

媽到底怎樣了?我們去醫院!爸,爸,我們應該去醫院!我要去看媽,快帶我去看媽!我哭喊起來。

小悠……他的聲音虛弱顫抖。

爸,帶我去找媽!

……小悠,你聽我說,媽,已經不在了!

我的身體就像被雷殛一樣,又疼又碎!什麼叫不在了,怎麼會不在了呢?早上她還替我準備了早餐,強迫我要喝掉整杯的牛奶,現在,現在,她卻不在了,她去了哪裏?

女兒,媽再也不會回來了……他已經泣不成聲。

不!不!有聲音從我身體裏迸裂出來。我打開車門,開始往公路上奔跑,我不要聽他說,我再也不要聽他說,我不相信,一點也不相信他說的。媽還在,她去看望外婆,說完晚飯前回來,說好了周末會帶我去海洋館看海豚,說好了暑假教會我遊泳和騎腳踏車……

風在耳邊呼呼的,我感覺到天昏地暗,感覺到茫無邊際的絕望,感覺到整個人都已經靈魂出竅,完全無法控製我的步伐。

秦源追了上來,他老淚縱橫地緊緊抱住我,卻不知道該如何安慰我。他隻是不斷地說,小悠,小悠!

你怎麼能對我撒謊?你怎麼能欺騙我!告訴我,媽隻是去外婆家了,告訴我,媽晚飯前就會回來,爸,求你,求求你!告訴我真話,別騙我!

媽媽在裏麵……爸抬起手指指一個有白色尖頂的房子。

我的目光燙傷一樣地看到了幾個字,殯儀館。

然後,身體就軟綿綿地坍塌了下去。

2

如果一切隻是一場夢,那這個初夏是如此美好。但當我醒來的時候,那些疼痛就紛遝而至,我知道,我的世界如一場雪崩一樣坍塌了。

從此,我的生活再也不是一個圓,那一個缺口永遠也無法地愈合。而我,丟失了最親,最愛的人。而明明,她隻是一個轉身的距離,卻已經咫尺天涯,生死兩別。

我始終牽著秦源的手,生怕自己會尖叫著轉身逃走。

那是一條很長很長的走廊,沒有一扇窗,隻有晝亮的燈光在牆頂上掛了一排,白茫茫的一片。一步又一步,我看到了自己的腳步聲,悄無聲息,痛苦卓絕。

在走廊的盡頭,有幾個痛哭的人,然後我看到了林佑安。我們的目光在空氣中觸碰到了一起,他的眼睛那麼憂鬱哀傷,蓄滿了破碎的淚水。我想,那一刻我知道他失去了什麼,我就像看到了自己的樣子,疼痛大到了無法處置。

有個穿藍色製服的男人過來,也許見過太多的死亡他已經麻木了,隻是對我們說,跟我走。

我的腳步停滯了一下,秦源感覺到了,回過身用手掌揩過我的臉,我才感覺到我早已經淚流滿麵。

你可以不進去的……他遲疑地說。

我輕輕地搖搖頭,鼓足了所有的力氣才能邁開步子。這間屋子寒氣瘮人,而我,渾身疼得每一個細胞都像要被剝離一樣。藍製服的男人揭開一張白布,有個中年女人撲了上去,哭喊著倒在那具冰冷的身體上。

那個男人就像一張死亡通知書,他又揭開另一張白布。我就一眼看到了她!“她”是羅美薇嗎,她很像,卻又不像。羅美薇怎麼可能這麼難看?她的臉腫脹淤青,頭發淩亂。但她穿著她最喜歡的鵝黃色開司米的外套,領口有白色的滾邊……這是她在大洋百貨我替她挑選的,她穿著它在鏡子前喜滋滋地問我,好看嗎?

導購討好地說,若是不是說你們是母女,我還以為是姐妹呢!羅美薇就笑了,她得意洋洋衝我說,以後有人的時候就喊我姐好了。

但它實在是很襯羅美薇的膚色,非常妥帖地好看。

秦源一下蹲到羅美薇身邊,手抱住頭,失聲痛哭起來。而我,失聲了,身體仿佛被一粒子彈擊中心髒,隻能無望地沉落下去,向著倉皇的深淵沉下去。

是大片、大片的無能為力。

我靜靜地看著她,看著躺在那裏毫無生機的羅美薇,在心裏不斷地哀求,醒來,求你,醒來好嗎?我需要你,我不能沒有你!沒有你,我該怎麼辦?該怎麼辦?

半晌後,有一塊手帕遞到了我麵前。我抬眼,就看到了林佑安。

哭出來,會好一些。他輕聲地說。

在那一刻,我對他有了惺惺相惜的情愫,因為,我們在同一天,失去了至親,我們有著相同的哀傷,有著最共同的悲傷。再沒有人,能夠了解我們切膚的疼痛,了解我們所遭受的是怎樣的創傷。

我緩緩地接過手帕,伏下身輕輕地擦羅美薇的臉,她那麼愛美,她一定不允許自己這麼難看。有眼淚,啪嗒,啪嗒地,滴落了下來。

那是一段很艱難的日子。

我總是會不由地落下淚來。睡的時候,醒的時候,行走的時候,作業的時候,那些眼淚就像一個泉眼,汩汩地,不經意地就湧了上來。

我想念羅美薇,無比的想念。

這房間裏盛滿了她的氣息,午夜輾轉的時候,我會赤著腳打開每一扇門,我想,她會回來嗎?會回來探望我嗎?

我有想過我的十六歲該有的模樣,但我從來沒有想過我的十六歲,會是這樣的,充滿了眼淚和失去的絕望。

幸好,很快就是暑假。我實在沒有辦法平靜地聽課,望著黑板的時候,我會茫然不知身在何處,整個人都是昏昏沉沉的。

秦源抽了更多的時間陪我,他做羅美薇拿手的菜,但他的鹽放多了。他也帶我去海洋館,帶我去泡沫劇喝奶茶太平洋影城看電影,他試圖讓我走悲傷裏緩過來。其實我知道,他的難過並不比我少,夜裏醒來的時候,我會聽到他在房間裏低低地哭泣,他和我一樣,思念著羅美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