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回憶錄一稿(3 / 3)

我奶奶是個很好的老太太,但是我恨她。她2004年去世了。之後父親告訴我,她把我的照片放在她鎖起來的抽屜裏——說明她最愛的是我。但讓我自己都驚訝的是,我對我的仇恨一點也不後悔。我當然應該是她最愛的孩子。我學習比別的孩子好。我是她長子的兒子。我是家族的合法繼承人。但是我一天都沒享受過這個特權,連一點感覺都沒有過。這是因為我的名字——這名字可能是導致我父母最終離婚的無休止戰爭的根源——我是外公給起的名字。外公是個固執的人,和爺爺見解不同,但這並不是一個主要原因,因為爺爺脾氣很好——也許是因為他長子的離婚讓他意識到脾氣好是很重要的品質?不管怎麼說,我的姓明顯違背了中國人的傳統,是跟著外公姓的,是“楊”,而不是我爺爺的姓。我完全可以想象我父親這邊的親戚聽到這個消息時有多麼憤怒,這簡直是褻瀆——斷了他們家族的血脈!一個名字竟然有這麼大的意義真是奇怪,因為我對這種名字的傳統意義毫無感覺——在現代中國成長起來的人,就算你再忠實於傳統也會被改革開放政策卷跑的。還有誰信那種傳統價值?

不過,我還是覺得我隨外公的姓對我父親來說有些太過分了,他是一個很自信的人,不想在任何場合丟麵子,但是我的姓名,就像西西弗斯的那塊巨石不停地從他身上滾過去——所以他很少在公眾場合提到我的大名,那三個字一發出來就像讓他去了地獄一樣。他堅持叫我的小名。我父親真是可憐。作為長子的他並不是一個最成功的男人,隻是地方政府的一個小官員。他沒有像他弟弟那樣受更好的教育,也沒有像他沒讀過多少書的妹妹那樣會掙錢。他隻是試圖在家裏以自己的口才和雄辯來建立他的權威,於是他成功的次數就更是少得可憐。他努力想掙錢,總想通過這樣或那樣的方式多掙點錢,但從來沒有真正成功過。對一個人來說,最悲哀的事就是你最恨的那個人就是最愛你的人。這真的是一個最痛苦的人性的兩難困境(Martin注:此處需要說明,一度我非常恨我的父親,但後來我發現他是那麼地愛我。這是我所說的兩難困境),哈姆雷特都沒有那麼悲劇。

我出生後,我那被眾人憎恨的外公拒絕見我父親家裏的任何人,於是我母親自然就成了一切嘲弄、鄙夷和仇恨的靶子。作為一個孩子,我不知道他們對我母親到底有多不好,但是我從我嬸嬸的身上看到了一些線索。我嬸嬸是北方人,長得胖,說一口流利的普通話,很以她的教育背景為豪。悲劇的發生就始於她第一次懷了男孩子就流產了,第二次懷孕生的是女孩,於是眾人喜愛的叔叔也叫他們家族斷了香火。也許我嬸嬸北方人的大大咧咧讓她承受住了我爺爺家族那些親戚的攻擊。也許她第一次流產的痛苦太大了,以至於其他的攻擊都算不得什麼。也許她以一顆寬宏大度的心包容了所有這一切。就連我這樣一個孩子都能看出來她在家裏處境不好。我不知道奶奶對她怎樣,但是我知道嬸嬸的肥胖是被眾人所嘲笑的,他們還常常惡意地嘲弄她。“你又瘦了!”每次見麵他們都會這麼說。甚至她不在場的時候,別人也拿她開玩笑。我不知道我母親是否也受到了這樣的待遇。每次我看到嬸嬸被這樣欺負,我會有兩種感覺:一是作為北方的胖女人,她理應被虐待;二是我深深的同情和擔憂,擔心我媽媽之前也被這樣虐待過。

我的童年故事不是史詩,也不是浪漫傳奇,它們是赤裸裸的、殘忍的、令人心碎的城市故事。我就是那枝豎立在風暴中的孤獨的蘆葦,人們過來想要幫我,但他們的問題比我還大,他們怎麼能幫我?幫幫你們自己吧。所以我也不再為我的問題去怪他們。我很高興我成了獻祭儀式的祭品,讓兩個靈魂都得到了自由。我的獻祭是否有價值,不能隻看他們後來各自的婚姻如何,而是應該想象一下,如果他們沒有離婚,他們會怎樣。他們倆會繼續痛苦,隨著我的長大,我們就變成三個痛苦的人。悲劇會像這樣無休止地持續下去。所以我決定不去恨了,而是從這場痛苦的情感鬧劇中來學習有用的功課。我在一個不正常的環境裏成長起來,讓我從此有了一個不同於普通孩子的極其獨特的視角。我可以很自信地說我有性格,我有個性,我是獨特的,我很棒,我有吸引力。當然,從醜小鴨轉變成酷斃的白天鵝是另外一個故事。現在我也可以講一部分。

(Martin注:接下來的三段互相重疊,缺乏銜接。這是因為我做了三次獨立的自由寫作。在二稿和三稿中,結尾肯定會很不一樣)

我是家中那個又醜又胖的小孩。我父母的英俊美麗與我無緣。我小時候一點也不像他們。直到長大,過了青春期之後,我看上去才像我父親那樣英俊。有時我的確接受那種說法,說我是父母偶然從垃圾堆裏撿來的。沒有人會常常表揚我,也許我的確也沒有什麼好表揚的地方。我的學習不比別人好;我很淘氣,但是最致命的卻是我的缺乏紀律性。

我不記得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已經不再是那個吵吵鬧鬧的孩子了。我變得安靜,害羞。我從來就不那麼外向,但是我也沒想讓自己變得那樣害羞和沉默。也許是因為我偷了東西——常常是馬上就被逮個正著,然後是諄諄教導和悔改。也許還是因為離婚引起的。因為我記憶力實在不好,我實在想不起來是從哪個日子開始,我就變成了那個沉默、肥胖、醜陋的男孩。

我如何用更精確的語言來描述我的童年呢?我想我要用的都是負麵的詞:痛苦,仇恨,或者悲傷。我太習慣把不公平,把任何負麵的東西、失敗、邪惡、悲傷都歸咎於我父母的離婚;確實,是他們的離婚,或者我應該說,是我的離婚,導致了我失調的性格,導致了我的失敗。我總是看輕自己的力量,覺得自己克服不了困難。缺乏信心使我成為那個溫順、肥胖、醜陋的男孩。也正是信心使我成為你看到的這個高大、英俊、性感的年輕小夥子。其實就是一個態度問題,態度是解決所有問題的最好方法。

我在一稿後麵寫的結束評語是這樣的:

親愛的Martin:

我相信你有足夠的智慧和能力來修改這個故事。這個故事裏麵有巨大的力量,是必須講出來的故事。現在,你需要從自由寫作過渡到藝術的修改過程。你想聚焦在什麼主題上?是你成長的痛苦還是你對離婚的探索(你寫了很多關於你父親和母親的內容)?如果從男孩到男人是你的主題,那麼聚焦在這個主題上——你父母的故事要服務於這個主題。

從這一稿看來,你從男孩到男人的戲劇性轉變並不清楚。也許你可以用一首“從男孩到男人”樂隊的歌來使這個主題更清楚(不是所有的讀者都知道他們唱了什麼歌)。或者,你就聚焦在你自己的故事上,不需要借用任何別人的歌。

你的一稿寫得真棒!

你是不是覺得我寫的評語和以前你看到的老師寫的評語不太一樣?

我寫評語的目的是引導並鼓勵Martin找到他故事的核心主題。所以,在我的評語中,我主要關注的是內容和主題,不是結構,也不是語言——內容對了,主題就會顯現出來,整個故事就能找到正確的結構。

我不覺得自己是老師就有絕對的權威;我更願意把Martin看成是我的一位好朋友,一位寫作夥伴。他真的是用心寫了他的一稿,作為朋友,我必須用心回應。我的評語不可能麵麵俱到,但我對他的作品有充分的尊重和關注,這一點,我相信Martin可以從我的評語中感覺出來。

如果你有寫作夥伴,我鼓勵你們用心去讀彼此的一稿,並用心寫下評語。當作者充分感受到你的尊重和關注時,就能更清楚他到底要寫什麼故事,也就有了更強大的動力去修改。

如果你是一個人在寫作,我建議你至少過一周以後再看自己的作品,那時你會有一個讀者的感覺,你可以從讀者的角度來寫下你的回應,但是請一定要善待自己,隻有當你看到自己作品的長處時,才能更好地修改作品。

Martin的寫作過程

Martin在“寫作過程”裏這樣寫道:

我從自由寫作開始,20分鍾一次。兩周之後,這些自由寫作就成了一堆厚厚的素材。要寫回憶錄的前一天,我想把它們拚起來,但發現任務太艱巨了,因為這些自由寫作都是支離破碎的,彼此之間沒有關係,無法想象能把它們拚成一篇整體的回憶錄。所以我仔細地看了每一篇自由寫作,然後努力地想把這一團亂麻整合起來。

我的整合極其不成功。最後我隻是把這些亂麻以一種不那麼淩亂的方式組合了起來。這是因為我寫的是童年的回顧,很痛苦,所以我的寫作裏麵充滿了各種強烈的情感——仇恨、愛、恐懼等等。當你用這麼多強烈的情感寫完之後,還要再一次經曆這些強烈情感,實在是太艱難了。我的意思是,因為故事裏麵蘊含著如此強烈的情感,寫的時候就已經很艱難了,然後去讀它們並對它們進行編輯也是同樣的艱難。最後我其實是寫了一個新的故事,一個根據以前素材來寫的故事,一部分是新的故事。因為時間有限,我不得不以一種極不連貫、極不合乎邏輯的方式來完成一稿,感覺很糟糕。

當我回頭再看這篇回憶錄時,我還發現我越是拖延著不去碰它,那段回憶就越沒有吸引力。我想也許我太想把這些回憶扔掉了,以至於回顧這篇回憶錄都讓我害怕自己會再回想起童年。

你從Martin的寫作過程學到了什麼?Martin的自由寫作很成功,但是,在寫回憶錄的一稿時,他一開始以為整合一下就可以,發現不行之後又匆匆忙忙地寫了新的一部分故事,結果感覺不好。

所以,聰明的你要知道,自由寫作隻是熱身訓練,真正寫一稿時必須要從頭開始寫一個故事,在頭腦裏你都不要去想以前寫過的內容,必須讓你心裏的感動來帶領你完成一稿。千萬不要將已有的自由寫作放在眼前,隨時參考,這樣隻會幹擾你的創作。什麼時候可以參考你的自由寫作?我建議你等到寫二稿的時候再說。

Martin的一稿是否真的“很糟糕”呢?這隻是他的感覺而已。其實,他的一稿還是相當有生命力的,雖然有不清楚和不連貫的地方,但他已經抓住了最讓他心痛的故事,那就是他父母的離婚給他帶來的傷痛。他的一稿,已經讓讀者的心為之震撼。

什麼是工作坊

Martin是一位誠實、有責任心的作者。他已經走過了最艱難的階段——從頭回憶他父母的離婚,並寫下了大量和離婚有關的回憶。他的一稿雖然有些混亂,但有巨大的潛力,可以修改成一篇連貫的、強有力的回憶錄。他走的路是對的。我在他的一稿中清晰地聽見了他的心跳。

Martin和我有一個單獨見麵的時間來探討他的一稿,談了大約20分鍾。我們把這樣的一個見麵形式叫做工作坊形式。在我們的工作坊裏,我肯定了他的勇氣、天才和力量。我們一起確認他父母的離婚是他成長痛苦的直接驅動力,所以,他的回憶錄需要聚焦在他父母的離婚上,而不是借用任何“從男孩到男人”的歌曲——他的故事是原創的,他可以唱自己的原創歌曲,不必借用別人的歌。他嬸嬸的故事,雖然很有意思,但是會幹擾讀者注意力,和這篇回憶錄的主題關係不大,建議刪掉。

在我們結束的時候,Martin備受鼓勵,他對自己要寫的故事清楚了,也更加釋然了。

我和很多學生的工作坊時間都是我們生命中最寶貴的時光:巨大的痛苦終於可以分擔,最深的快樂可以分享——學生們受到了鼓勵和引導,我也深感欣慰和幸福。

親愛的朋友,如果老師或寫作夥伴和你單獨麵談作品,這就是一對一工作坊。如果有兩個以上的寫作夥伴和你在一起談你的作品,就是小組工作坊。我建議你在一開始學習寫作的時候,小組裏的人不要太多,有兩個或三個夥伴就可以了。

如果寫作夥伴給你提意見,請注意傾聽,而不是為自己辯護,並不是所有的意見都是對的,但你的確需要一個充滿同情心的讀者的視角來幫你看得更清楚:你的故事的核心到底是什麼,什麼是深深打動讀者的——工作坊的目的就是來確認故事的核心所在。比如,在和Martin的工作坊上,我們一起確認了他父母的離婚是他成長痛苦的直接驅動力,所以他在故事裏就必須聚焦在這個主題上,而不是樂隊的歌或者嬸嬸的故事。

傾聽是不容易的,尤其是麵對你如此用心寫的一個故事。當在自己看來都很好,但在讀者看來卻表達不清楚的時候,你會忍不住想為自己辯護——請克製一下說話的念頭,一定要學會傾聽。

參加工作坊真的是不容易啊!在美國上創意寫作工作坊的時候,我和同學們都覺得像上刑場一樣,當然是開玩笑了,不過,真像是一場生死考驗,讓自己的心得到了很大的鍛煉。所以,工作坊之後,你一定要好好休息三五天,不要刻意去想你的故事和讀者的評語,放鬆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