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回應寫作(2 / 3)

人人都知道我養了一隻小狗,冰冰是屬於我的小狗,就連我的語文老師韓老師也知道了。有一天,她在班上批評一些不遵守紀律的同學,說:“你們這些人都比不上李華的小狗!那小狗還知道聽小主人的話呢!”我知道韓老師對我是很好的,但她總是那麼板著臉訓斥那些“差生”,讓我也很難受。不過,聽到冰冰受誇獎,我還是很高興的。

冰冰長成了一隻美麗的小狗。她閃亮的眼睛像黑寶石一樣,充滿了好奇和愛心。她的小鼻子油滋滋的,特可愛。我對我的中式扁鼻子已經徹底絕望,但是我堅信冰冰的鼻子是獨一無二的可愛。她總喜歡舔我,或者我應該說她用一種最溫柔的方式吻我:她用舌頭來吻我。我是家裏最小的,一向被大家寵慣了,很少去照顧別人,可是我甘心樂意地和冰冰分享我最愛吃的紅燒肉燉油豆腐——這在20世紀80年代初的平民家庭可是難得的佳肴啊!看著她心滿意足地舔完整個碗,我真高興,就像一個母親看著她的孩子乖乖吃完飯一樣。

我們家附近還有一隻小狗,叫“阿黃”,也長著淺黃色的毛。他是個很不錯的小夥子,很溫柔,當然啦,沒有我的冰冰那麼文雅。有時候,冰冰和阿黃會一起玩耍,我們這些小孩子就在邊上看。他們不停地在彼此身上滾來滾去,忽前忽後,極其友好,一點都沒有暴力傾向。不過,當我看著冰冰仰麵躺在地上露出扁平的小乳頭的時候,我總是有點難為情——當然,狗是不穿衣服的,而且她的眼睛是那麼天真無邪,她的內心肯定比我坦蕩多了。在那個時候,她和阿黃是眾人羨慕的青梅竹馬。

冰冰繼續成長著。到了一個階段,她開始練牙,找到什麼就用牙來對付:書,床單,鞋,無一幸免。有一天,她叼著鄰居小客人的一隻紅皮鞋回來了,我媽媽很生氣,還得低聲下氣地跟鄰居賠不是。我不知道怎麼樣才能讓媽媽感覺好些。我聽說小狗在練牙階段都是這樣的,冰冰怎麼能知道哪些東西是她不可以用牙碰的呢?有一次,她把我的長篇小說《海嘯》撕成了碎片。但我盡了最大的努力把碎片粘起來,我從來沒有這麼耐心過,一邊拚一邊還流著眼淚。但我沒有一句責備的話,我真的一點都不恨冰冰。她默默地看著我,看到我的眼淚,也許她心裏也懺悔了吧,從此知道書是不能撕的。

寒假來臨了。有一天,因為她的種種淘氣行為,冰冰被鏈條鎖在了廚房裏,不許出去玩。外麵正在下雪,是一個潔白美麗的冰雪世界。冰冰一直在廚房裏哀哭。我在房間裏做寒假作業,聽著實在於心不忍。我走到廚房去看她。她一下子就跳起來,撲到我的身上,嗚嗚地哭著,小鼻子還時不時抽泣一下,就像一個無助的小孩子一樣,苦苦哀求我放她出去玩。我能做什麼呢?我隻能撫摸她,在心裏歎氣。我不能幫她解開鏈子;我不知道該怎麼解,我也不敢試。

她失望了嗎?可至少她知道我是疼愛她的。我回到房間,繼續做我的作業。突然,冰冰的哭聲停止了。窗外美麗的白雪世界裏,我看到冰冰如離弦的箭一樣飛馳過來,尾巴高高地直指天空,我聽到她最快樂的尖叫,向全世界宣告她的得勝:她自己掙脫了鏈條!她自己解放了自己!

我在心裏為冰冰鼓掌:哇,冰冰,你是一個真正的英雄——小狗生來就該在下雪天盡情玩耍!

但是,冰冰的判決也來臨了。媽媽已經無法容忍她帶來的種種麻煩,她和爸爸商量以後,決定讓他把冰冰帶走,帶到鄉下他教書的中學去。我和小姐姐也隻能同意。冰冰走的那一天,是爸爸和小姐姐一起護送的。我去汽車站送冰冰,看到她乖乖地趴在小姐姐的膝上,她的黑寶石眼睛好奇地看著周圍,但是她不叫也不跑,對我們的安排充滿了信任。我們就這樣安靜地告別了。

春季新學期開始了,可是我和冰冰已經在不同的學校。在韓老師的語文課上,我們開始學習分段,歸納段落大意,總結中心思想。我很不喜歡做這樣的功課,好好的一篇文章幹嗎要肢解得這麼支離破碎呢?不過我還是一直很努力地學習著這種方法,直到有一天,我自己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我在本該規規矩矩寫段落大意和中心思想的地方亂寫一氣,而且竟然就交上去了!韓老師氣得臉色鐵青,令全班同學傳閱我的大作,並斷定我無可救藥。我實在是羞愧難當,但奇怪的是,我保持著冷靜。我告訴我自己:至少我有膽量表達我的憤怒;我以我自己的方式捍衛了作品的完整和尊嚴。當然我為此付出了高昂的代價:在韓老師的眼裏我從此變成了一名“差生”,很多同學也和我疏遠了。但是我從來沒有為此後悔。

我好想去看看冰冰和她所在的學校啊,終於,“五一”節到了,我和小姐姐終於獲準去看望冰冰。坐了四十分鍾的公共汽車,終於看到了我們的冰冰!我們好高興啊!冰冰欣喜異常,上躥下跳,搖頭擺尾,發出各種快樂的聲音,並且咬我!能相信嗎?她竟然咬她的小主人!我穿著長褲都覺得疼。那個溫柔吻我的冰冰到哪裏去了?可能這會兒她太激動了,可能她就是想讓我疼一下——愛到深處總是疼的。我就讓她咬。我情願疼,也願意讓她來愛我。

我們一起去爬山。看著她又跑又跳是多麼快樂啊!她總是跑前跑後,為我們探路,又耐心地等我們。她是那樣的矯健,自由自在地在山上奔跑,再也沒有鏈條束縛她了。

冰冰在鄉下的這兩個月裏也經曆了一次劫難。有一天傍晚,她和爸爸在田間散步的時候,突然踩到了一個糞坑的板上,一下子就掉進去了!雖然爸爸眼疾手快地把冰冰搶救出來又盡快給她洗了個澡,但是她頭頂有一撮毛粘上了大糞後怎麼也洗不掉,爸爸隻好把那撮毛剃掉了。這次我們見她的時候,她頭頂的某一個部位就像剃了小平頭一樣。我們都笑了。可憐的冰冰掉進糞坑裏的滋味肯定不好受,幸虧那隻是短暫的瞬間。

在爸爸鄉下的學校裏,冰冰結識了一位“忘年交”。那隻狗大約有七到八歲吧,就像是冰冰的祖父一樣。他也長著黃色的毛。他的眼睛很溫和,微微有點發紅,可能是因為他上了年紀的緣故。他是一位真正的紳士,總是很平靜很溫和,我摸他的時候,他就非常耐心地讓我摸。日落時分,我看到冰冰和她的祖父在校園並排散步,親親密密的,真像一家人一樣。

我和小姐姐回家了,我們一直牽掛冰冰的心終於放了下來:冰冰在鄉下過著自由幸福的生活,我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呢?很快,暑假來臨了。爸爸回家了,冰冰獨自留在學校。我們又開始牽掛起來,但是爸爸的同事們回來都說冰冰好著呢,說她還在黑夜裏奮勇抓住了一個想偷學校電視機的小偷,在校園傳為美談。我聽了真為我的冰冰驕傲:她現在是群眾眼中一名真正的英雄了!

我急切地盼著再去看她。爸爸的學校是以辦高複班著稱的,每年我們城裏都會有好多學生報名,那一年學生特別多,爸爸隻好比原計劃又多工作了一天,確保所有學生都報上了名。不過就是多一天嘛,我和爸爸都覺得應該沒事:冰冰已經等了我們這麼久,再等一天應該也沒問題吧。

爸爸和我下了公共汽車。冰冰沒有來接我們。不對。她應該來接我們的。她出什麼事了嗎?我們往學校走著,一路上都沒有見到她。我的直覺告訴我可能有什麼不好的事發生在冰冰身上了。

我不記得我們是怎樣知道那個殘酷的故事的……但是終於,我們知道冰冰再也不會來接我們了。她一直在等我們回來,每天下午都會定時到公共汽車站等候我們的出現。可是,就在我們回來的前一天,就在公共汽車站附近,她被一輛拖拉機軋死了。

那時我十歲。我實在不知道死亡到底是怎麼回事。那個殘酷的故事對我來說不像是真的。我隻知道,冰冰不在了。她去了哪裏呢?人們說她的皮被一個過路的農民剝去了。我簡直不能接受那麼殘忍的罪行竟然會發生在我的冰冰身上!我拒絕相信這一切。我隻是呆呆地看著我們和冰冰曾經一起爬過的山。山上的樹那麼綠,綠得化都化不開,多麼濃鬱的綠色啊,我仿佛又看到了冰冰,像一支離弦的箭一樣從山坡上衝下來,尾巴高高地直指天空,她的奔跑是那樣敏捷、那樣優雅,她的整個生命在太陽下閃爍著美麗的光芒……

白天,黑夜,我的眼淚都在不停地流。爸爸也很難過。但我們誰也沒有說一句關於冰冰的話。我們都選擇了為她默哀。

幾天之後,我們回到家裏。我的大姐也從她的學校裏回來了。她已經上大學四年級了,在讀中文係。她平時很少回家,跟冰冰也不親。我們一起吃晚飯的時候,她聽說冰冰死了,就開始逗我。我一句話也沒說,但我的眼淚卻止不住地往下流,直到我實在哽咽地吃不下去了,我放下筷子,跑回我的房間裏去哭。江南的夏夜是炎熱的,我的眼淚更是滾燙的!

一陣沉默。終於,我隱約聽到爸爸的聲音:“要是一個人死了呢?你也會這麼跟你妹妹說話嗎?”

大姐回校後,寫了一篇關於冰冰的故事。我們都讀了。我想,那是她在對我表達歉意吧。她在故事裏寫道,她其實很怕冰冰,因為每次她回家的時候,冰冰都要衝著她大喊大叫,就像她是個陌生人一樣。她在家的日子實在太少了,也難怪冰冰沒把她看成家裏的成員。讀了大姐寫的故事,我心裏得了安慰——冰冰的生命是值得我們紀念的。

我也想試著為冰冰寫點什麼。上初中的時候,我在日記裏寫了幾行紀念她的話,流的眼淚比寫下的字還要多。我沒有力量寫下一個完整的冰冰的故事。我隻能寫下一首破碎的詩歌。

直到二十四年過去了。

2006年,中國的狗年。我終於有靈感和力量來寫冰冰。回首往事,忽然發現冰冰走的那一年,1982年,也是狗年,屬於她的年。她是不想讓我忘記她的。

二十四年前,我從來沒有想過:冰冰怎麼會被一輛拖拉機撞死?然而悲劇發生了。冰冰死了。我隻能被動地接受。我沒有力量也沒有勇氣來質問這一切。可是現在,我突然覺得奇怪:冰冰是那麼警覺的小狗,而且又精力充沛,她應該能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怎麼會被拖拉機撞死?她還在黑夜裏抓住了一個小偷呢!

會不會是那個小偷懷恨在心故意來陷害冰冰呢?

也許,那真的是冰冰天生的弱點。她總是那樣投入地活著,愛著,以至於她常常忽略了她身邊的陷阱和危險的小人。她是那樣地熱愛生命,信任世界為她安排的一切,不知道腳底下的糞坑板已經鬆動,更不知道開拖拉機的司機突然就會把她軋死。

她的皮真的被那個過路的農民剝走了嗎?也許他剝皮的時候,她已經沒有任何痛苦了。可是她是那麼敏感那麼細膩,說不定她還是有所感覺的——那是何等撕心裂肺的痛苦啊。

為什麼人們都是冷眼旁觀而不能為她做些什麼呢?她活在世上的時候,總是愛人,保護人,為正義挺身而出,做人最好的朋友。可是她死的時候,為什麼人們就不能為她做些什麼,而隻是眼睜睜地看著她的皮被剝去?

也許人們的心都冷了。也許我們還太窮,我們隻能關心我們的溫飽。愛和尊嚴對我們來說都是奢侈品。我們不知道怎麼去愛人,更不用說去愛狗了。何況,我怎麼能要求那些過路的陌生人為冰冰做些什麼呢?我是冰冰的主人,可是就連我都沒能保護她。

如果真的回到從前,冰冰的故事會有一個不同的寫法嗎?媽媽會容忍冰冰的淘氣讓她和我們生活在一起嗎?可是愛冒險是冰冰寶貴的天性啊。我一點都不怪媽媽,她是我最好的媽媽。也許,冰冰和我們人類天生就屬於不同的世界。

但是,當天堂的門為我敞開時,也許冰冰會第一個衝出來,吻我,歡迎我的到來!分別了這麼多年,我們有多少故事要傾訴啊!她還能認出我來嗎?我長大了,變老了——但是,我想她那靈敏的小鼻子一定聞得出來,她那善解人意的心靈也一定感覺得出來:我還是她的小主人,那個十歲的小學生,用自己的方式固執地捍衛著被壓迫者的尊嚴,因為她自己就是被壓迫的。

冰冰啊,我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終於不用再寫段落大意和中心思想了,我可以自由自在地寫我心裏的故事了!也許有一天韓老師也會讀到我寫你的故事呢,我希望她不生我的氣了。

冰冰啊,你知道嗎?我還學會用英語來寫故事了呢。但是,冰冰,你的名字永遠都是響亮的冰冰,你給我的愛和友誼穿越語言,穿越時空,直到永恒……

作者後記:2006年10月,我剛從北京飛到美國圖森市,準備在落基山脈現代語言學會年會上作題為《在中國教英語文學創作》的報告。我非常疲憊,但是淩晨時分,冰冰的故事卻突然來到我心中,那感動是如此強烈,我不得不用筆開始寫下來。自從開始動筆,到修改,到譯成中文,我的眼淚一直在流,但我的心卻經曆了深深的平安——冰冰和我的故事終於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

親愛的朋友,謝謝你用心讀了我的故事。盡管我現在不能看到你的臉,也不能讀到你寫的回應,但我還是想從心裏說一聲“謝謝你”,我希望你能感受到!對一個作者最高的獎賞,就是讀者以自己的心來回應作者。

以下是我的同事戴顯梅老師寫的回應。

李華的《冰冰》

四年前,我在美國克雷頓大學(Greighton University)第一次聽到“創意寫作”時,想當然地以為那是一個專業作家教的課程,教學生如何寫文章。後來,李華讓我讀了她的故事《冰冰》,故事的力量如此地震撼了我,使我不得不再次思考創意寫作到底意味著什麼:在每一次對過去詳細描述的背後,那是作者的思路在來回地自由穿越和尋找,抓住當年瞬間的經曆,讓我們感受到那股創造性的自由精神正在打碎一切的條條框框和固定的思維模式,就像當年的冰冰掙脫捆綁她的鎖鏈一樣。

孩子天真的心和敏銳的感覺使得人和狗的溝通成為完全可能的事。當孩子不小心踩到狗的身上,她試圖猜測狗對她的反應:她是那樣溫柔,體諒對方,完全把對方當成是一個平等的靈魂,而不是一個動物——“當然啦,她溫柔地嗚咽了一下,告訴我她受了點傷,但卻沒有任何責備我的意思”——這常常是父母對孩子的感情,孩子在這裏就像一個小媽媽一樣愛著小狗。更感人的是,當孩子從家庭和學校的管束中掙脫出來去看望她的冰冰時,冰冰用牙齒咬她,咬得她都疼了,但是孩子沒有任何怨言,她猜測“可能這會兒她太激動了,可能她就是想讓我疼一下——愛到深處總是疼的。我就讓她咬。我情願疼,也願意讓她來愛我”——這樣深的愛已經完全超越了常人對狗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