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流水便隨春遠(1 / 1)

睜開眼,望著那貴氣的花梨木頂板,身旁銅爐裏上好的檀香上方薄煙升騰飄繞,胸口被熏得微微有些發悶。

桌台上精美的珍饈自早擺到晚,分毫未動。許久,我冷哼一聲,起身下床。

這一夜,我在這香軟床榻上輾轉反側,終是徹夜未眠。

推開房門,走到院內,落了滿地的斛夜被我踩得“喀吱”響。星河絢爛,無數顆忽明忽滅的星子搖搖欲墜,最終被湮沒在無邊的黑夜中。這院壩裏,寂靜的沒有一絲聲音。

我就這樣在院中冰冷的石凳坐上好幾個時辰,看涼風把滿地碎葉吹著跑。

忽然喉頭冒上一絲癢,我捂著雙唇,輕蹙眉頭。

“咳咳。”

即使捂著嘴,這沉悶的咳嗽聲也稍顯突兀,在這靜謐的地方聽得格外清晰。

隻聞開門的輕響,身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我並沒有回頭。肩上忽然被披上一件外衫,爹爹指派給我的婢女雲裳正努力睜著朦朧的雙眼麻利地給我係上衣帶,想必定是給我那聲咳嗽吵醒了。

“五小姐,已經立秋了,天冷。莫那麼不注意身體,小心染了風寒。”

我往身上一瞧,末了才發現自己竟隻著了一身鬆垮的褻衣就出了門,霎時才感到風有些刺骨。

望著麵前被凍得有些蒼白的小臉,怔了半晌,然後不留痕跡地擺脫她正拴上結的手,冷冷道:“你大抵不必如此費力地對待我,二姐待你那麼好,而爹爹卻將你派來服侍我,你定是怨著爹爹讓你來伺候我這不討喜的寒磣主子。”

她驀地抬起頭,睜著晶亮的眼睛惶惶瞪著我,漸漸地彌漫起水霧來。

我的心忽然一緊,語氣卻更冷上三分道:“整個府上的人,沒有一個是心甘情願對我好的。我知道你的心裏還念著你的舊主,這院裏現下空無一人,你就毋需再裝模作樣了。”

她的眼裏水霧漫得更厲害了,“撲通”一聲跪下,低著頭顫聲道:“雲、雲裳不敢,請、請五小姐恕罪。”

我不再言語,繞過她徑直走回房內。

隻聽得身後的雲裳帶著哭腔喚道:“五小姐……您就要出嫁了,或許就再也見不到奴婢了,奴婢隻想五小姐臨走時,還記得您有個丫環叫……”

我腳步一滯,繼而加快了步伐,門“喀”的一聲緊緊關上。

阿純啊阿純,我怎會不記得你?我的丫環,我兒時……最好的玩伴,可也給了當時對我來說最大的背叛。

天邊已經泛起一絲魚肚白,黎明,待到黎明時刻。我就要、就要……

眼眶一熱,有霧氣迷了眼睛,彙股成流,奪眶而出,啪嗒啪嗒地砸在我緊攥著衣帶的手背上。

黎明時刻,我就要披上紅紗,帶上鳳冠,坐進那八角大轎,去嫁與那新帝做妃子。然後,就被禁足在那碩大的鳥籠裏,終老一生。

——你記住,從今往後,你就是謝枳,是謝家的五小姐。我們謝家,從不允許有廢物出生!

雙手越攥越緊,骨節泛起青白。我是謝枳,是謝家人,是謝家的五小姐,是兵部尚書之女。既然成了謝家的種,就不能給家族蒙羞丟臉,這是謝家的家規。

可……我是最最名不符實的謝家小姐了。

大哥在官宦之路頗有作為;二哥經商,有了方圓百裏的各家商鋪大店;三姐貞潔高麗,也已嫁為人婦,做了以玉骨冰心之名傳百家的將軍夫人,四哥尚未加冠,雖成天流連煙花之地,沾了一身的脂粉味道,卻也詩經滿腹,是個生性風流的倜儻才子。

而我,不過是兩年前初來乍到的那個懵懂天真的小丫頭罷了。在那次皇家宴上,應著爹爹的要求刻意做出一副大家閨秀的模樣,溫順少言,文靜賢良,一舉討得小皇帝祁秦的一見鍾情。

最終,我竟是靠了這張臉,才換來了爹爹對我的第一次笑容。

顫抖雙手著撫上這張豔麗的臉,淚水沁出指縫從指尖蔓延。

我的心為何會如此寒涼?不是說好了,隻要能看到爹爹對我笑一次,大哥對我笑一次,使這僵局微微裂開一道痕,微微有所轉變。就會做什麼也在所不辭嗎?

我好冷,真的好冷。

今日過後,我就真的,再也不欠謝家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