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上一個朋友喜歡曆史,他跟我說過許多野史、典故之類的,還有民間那些盜墓的故事。我問他,看這麼多是要當學者嗎?他說也不是,活著總得找些打發時間的好玩的事來做吧?”他躺在床上,雙手枕在腦後,“活著啊活著,我可以做一個人做的全部事情,但我還是無法生活。有一年,我和一個女孩談戀愛。那時,我特別有訴說的欲望,想把我過去見過的有趣事情全部都對她說,逗她笑,但當我回憶的時候,我發現我沒有一個起點。”
“你的年紀——”我隻說了四個字,立刻覺得最好不要問。
“唉,談戀愛、結婚、生病、漲工資、失業、旅遊、變老、病死……我一直在努力體驗這些東西,可我隻有時間的流逝。不對,連時間也沒有。我知道我不可能成為你們,但我覺得你們這樣更加可愛。唉,差不多一般人能做的事我都能做,但我不是一個人。”
“不,”我側身向他說,“你不知道的,你其實比許多人要好。你沒有做過害人的事情吧?”
“不,我害過人。”他歎著氣說,“就是那個女孩子。我那時還不太懂如何營造一個普通人的樣子,做得非常仔細,但有一次還是不小心有了漏洞。那時,我們都已經戀愛好久了,我想留住她,但是她大哭大喊,我根本沒辦法和她說什麼。她那哭聲真是讓我心碎啊,好像她白白的、漂亮的身體裏麵,有什麼東西被我不小心打壞了。我以為女孩子會喜歡自己的男人給她見些與眾不同的東西,後來才明白,其實相愛不需要什麼不同,最好的東西都是相同的。”
“她嚇瘋了嗎?”
“我覺得沒有,不過也差不多吧。有人覺得她瘋了,因為別人不會相信我真的是鬼,對不對?我把她送到她父母那裏去,就膽戰心驚地跑掉了,跑到另一個城市裏去了。那時,我腦子有點亂,後來想想,覺得就這樣走掉是不對的。”
“那也沒有別的辦法呀。”我說。
“是的啊,但是不管什麼事,去做點什麼總比不做好。該做的事情不會比想象中多到哪裏去。我現在變聰明了,有女孩子接近我的時候,我就表現得討厭一點。這對她們是有益處的,能讓她們覺得我比想象中壞,自己比想象中好。”
“嗯。”
“你覺得我還能多做些什麼嗎?比如,我是不是該嚐試結一次婚?我做過愛,但還沒有結過婚呢。”
“多做些什麼?”我忽然感到疲倦起來,“你其實已經比人多做許多許多了。”
“真的嗎?”
“嗯。”
“唉,有形的生活啊,多麼美妙。”
“嗯。”
“你是理解我的啊。”
我的心稍微跳得重了一下,抬起頭看了看他。他仰麵躺在床上,雙手墊頭,衣裳扯出了常人的褶皺。
“我不敢說理解你,但是……”長篇大論過於煩瑣,而我的腦子此刻有點發僵。於是,我幹脆說:“你是很好的。”其實,我不想和他討論這些人與人之間理解不理解的問題,我在六七年前和上上一批朋友已經討論過許多遍了。即使他是鬼,我還是提不起討論的熱情。
“那麼,你還會和我一起住吧?”他側過頭,微笑著對我說。
這個問題確實是需要討論的,因此我沒有吭聲。
“其實,你知道我是過著人的生活。”
“嗯。”我默默想著,想著這些日子他帶給我的許多東西,以及據說我帶給他的許多東西。
“我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他說。
“嗯?”我看著天花板。
“我很喜歡和你一起住。”
“我也是。”
“我知道你說的是實話。”
“確實。”
可這又怎樣呢?我歎了口氣,忍不住想。這又怎樣呢?上一次冒出這個念頭,是和初戀女友分手的時候。分手分了三個月,可我竟然在朋友麵前一點也沒表現出來。女朋友跑了,這又怎樣呢?我想。而平常別人向我傾訴什麼,我都是說:“別看輕自己。”“不要放棄。”“有什麼想法就大膽說出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