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來吧,早就好了。”
小麥走出來,正看到媽媽把滴血的雞脖子彎到翅膀下麵。雞被放進事前倒了開水的盆裏,空氣裏立刻撲起熱漉漉的雞毛味。不遠處有一碗深紅色的雞血,旁邊地上也滴了幾滴。
“媽媽你怕不怕?”小麥齜著牙問。
“你猜?”美言笑道。
一個高明的主婦也許擅長烹飪雞肉,但不見得敢操刀割活雞的脖子。可美言會殺雞,這還是她大學畢業剛工作那年,父親逼著她學會的。那天是臘月二十七,全家都在準備過年的飯食。那隻雞捆在院子裏,父親點了名要她來殺。
“前年你哥哥、去年你姐姐都學著殺了雞。今年你參加工作了,輪到你了。”
美言有點怕,站在廊簷下不動。
“快點,把刀磨磨!都是大人了,連雞都不敢殺,以後嫁出去怎麼操持日子?”
美言的父親是非常傳統的嚴父,美言愛他,但是不願與他有任何過多對話。為了快點結束這次考驗,她學著別人的樣子,拔掉雞脖子上一塊毛,對著疙疙瘩瘩的雞皮就割了起來。那一瞬間,雞的身體沒有特別大的變化,她自己卻感到汗毛直豎,仿佛刀刃是割在自己手腕上。“不行!我不行!”她堅持了一會兒,仍舊恐怖地想,幾乎就要神經質地把手裏的雞和刀猛力遠遠甩開。但就在同一時刻,她感到手中的雞死去了。它的身體雖然還繃緊著,但生命就像一口無形的氣息消散而去,它變成了和泥土無二的物體。
那是美言第一次殺雞。從那以後,她沒有再操刀過。剛工作時沒錢,不僅不買活雞,連肉都很少買。結婚以後,殺雞當然是丈夫的事情。隻是到了如今,她有她必須要保護、要照料的小女兒,才重新拿出這項當年的技能。有一點生澀,但比當年鎮定,畢竟,這麼多年過去,她也成長了。
美言感謝父親逼自己練出了這項技能,但是,倘若可以選擇的話,倘若在當年那隻雞麵前可以說“我不想殺”的話,她是不會去殺的。畢竟,從少女長成女人可以有很多途徑,不一定非要通過刀刃,是不是?而死亡,也不一定非要通過那樣的方式去了解——父親在異鄉毫無征兆地突然去世,沒有一個親人見到他最後一麵。
擺在桌子中央的一盤紅燒雞是美言的生日菜。一家三口每次都是這樣過生日,很少買蛋糕,連小麥的生日也是如此。這種家養的雞很香,小麥胃口大開地吃了許多,好像忘了眼前是她看著長大的小雞中的一隻,和別的食物沒有分別。
美言覺著這樣也好。小麥能吃,比她自己吃大餐還要舒心。
五
春天過去了,夏天也過去了。到了秋天,家裏隻剩下一隻雞了,就是小麥喜歡的黃母雞。
那幾隻雞怎麼離去的呢?小麥爸爸回了兩次家,他們殺了兩隻雞添菜。小麥奶奶生病,美言回老家看望,就捆了一隻回去。還有一隻發了雞瘟,美言發現它不對頭之後趕緊把它殺了,免得傳染了別的雞。
這幾隻雞都是小母雞,被宰掉之前還沒有開始下蛋。殺掉後,美言看著它們小小的肚皮,總要說幾句惋惜的話,比如“小雞小雞你別怪,你是人間一道菜”。
小麥最喜歡的黃母雞卻發育得快,已經開始下蛋了。它比普通的雞長得胖大一些,算得上一隻肥母雞。它現在和小麥的互動很親密。比如,它會從小麥手裏啄稻子吃。美言第一次看見小麥這樣做的時候,心裏還有點吃驚,怕母雞堅硬的喙把小麥啄痛了,然而小麥沒有一點畏懼的意思,母雞也沒有。它穩穩當當地從小麥手裏啄走稻粒,一把稻子吃完,她的手心一點紅印也沒有。
後來,美言還看見這母雞送小麥上學。它一副悠然又平淡的樣子,嘴裏咕咕噥噥地叫著,跟在背著書包的小麥身後走著,走到院門口便不再跟下去。小麥回身對它說:“回去吧。”它在門邊站一會兒,眼望小麥走到公路上再折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