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可以理解晴雯的言行,晴雯生為丫鬟,卻不甘於在人之下,掙紮著要與主子平等,因而她的言行有時便不可理喻,不近人情。可晴雯性子勇而直,從未偏見過黛玉,雖是黛玉曾誤以為晴雯不開門於她,她也心生氣悶,卻也漸漸化解了。黛玉便也以平等之心相待於她,一如待紫鵑、雪雁般,她心裏是把紫鵑、雪雁當自己的姐妹來看的。
可惜,襲人、周瑞家的她們不配她的敬重,她們仗著自己主子在賈府中的地位高,便以為自己是別人的主子,隻知諂上淩弱。
這裏既已明明白白地欺到她林黛玉的頭上,她難道還能再而三地容忍嗎?這豈不是失了林家的風骨?
“君子之事上也,必忠以敬,其接下也,必謙以和。小人之事上也,必諂以媚,其待下也,必傲以忽。”
原來襲人她們不懂這些言論。她們不識趣,她何必客客氣氣,當她們是家人。
紫鵑、雪雁圍在黛玉身邊,見黛玉不語,咬著帕子哭泣,心中焦急,卻不知怎生是好,紫鵑輕撫著黛玉的背,眉頭緊皺,雪雁為黛玉換過一方絲帕,著急地在屋中走來走去,二人見黛玉的愁容,如自己身受般難過。
心靜了些,黛玉緩緩地放下帕子,歎氣道:“這裏真是住不得了!”
“姑娘要走嗎?”雪雁臉上一喜道:“太好了,我和姑娘走,就是不回老宅子,到哪兒都成,總好過在這裏看她們臉色,受她們欺負。姑娘你不知道,平日連我們也受欺呢。”
雪雁在擔心黛玉的身子,出了府,哪怕是住在小山村裏,也比黛玉在府中整日悶悶傷心落淚好些。
黛玉點頭道:“我會走,但不是現在,我不能讓外祖母傷心。不過從今以後,我不會再由她們來欺,走前我要討回公道。”
這裏到底還是有舍不下的人,紫鵑、雪雁便知黛玉惦記老太太風燭殘年,憐她無依,她也放心不下外祖母。
黛玉不由起身下地,走到窗邊,看著窗外青竹幽幽,臨窗灑淚。紫鵑與雪雁也隨黛玉走過來,一左一右站在黛玉身側,幾次欲開口卻又無從勸起,心上酸楚起來,為黛玉搬了竹椅過來,她二人各自坐下來歎氣。
珠簾微動,腳步聲輕,隻見探春與湘雲一前一後走進來,姐妹二人見黛玉正在抹淚,紫鵑、雪雁各自坐在一旁垂首不語,屋裏一片愁雲。探春見了心中也微堵,問道:“誰又惹到林姐姐了?”
紫鵑抬首,幽幽地歎息一聲,便起身拉過探春來,悄聲與她說了。
探春生氣道:“這是從哪裏說起,賈府裏竟連規矩也沒有了。真不知太太、二哥哥她們是怎麼管著下人的,讓她們連自己是主子還是下人也分不清了。”
黛玉仍望窗外竹林不語,眼中含淚,隻搖搖頭。
探春走上來拉起黛玉的衣袖道:“林姐姐,你莫要傷心了,我這裏替二哥哥陪禮了。二哥哥就是那性子,約束不了下人,容著他屋子裏那些人興風作浪。這襲人也卻是可惡,以為她是誰呢,我這就去回了太太,攆了她出去,看她再如何威風,還和誰論‘咱家’。”
探春心有戚戚然,她自己原也被上上下下的人冷落著,和林姐姐同病相憐,她是這府裏的人,有權力為自己的地位爭一爭,而林姐姐,雖說是公侯小姐,可這賈府裏人人都是勢利眼,誰心裏不分個上下等次,隻道她是一無所有投靠來的,隻管可欺。若林姐姐常常因這等事甩臉子,府裏人便更有得說——說她無理取鬧,小性,尖酸刻薄,眼裏沒有下人。原以為她探春庶出的身份處境艱難,如今她方知林姐姐的處境竟也不比她強。
湘雲氣道:“真真是不枉人說那襲人是個西洋花點子哈巴兒,周瑞家的也不是個東西。襲人她這麼囂張,還不是賈府裏主子睜一眼閉一眼默許的。若有人為林姐姐說句話,誰還敢這樣呢。老太太離得遠,也沒有人把這話說給她去,林姐姐又明理,一心不讓老太太、太太為難,她們就為虎作倀起來了。最可恨的就是二哥哥,一味任他房裏的人欺負林姐姐姐,他平日裏的那些關心都是假的。”
黛玉聽了探春與湘雲的話,不由心中一暖,眼淚成串落下,道:“三妹妹,雲妹妹,”又哽咽不語,半晌才道:“我知道鬧起來大家都不好看,但要你們心中自明白公道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