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遍地陽光(3)(2 / 3)

她披衣出了房門。爺爺屋裏的燈亮著,爺爺睡覺從不閂門,灰灰輕輕一推就進去了。爺爺擁被而坐,他把藥葫蘆抱在懷裏,不住地摩挲著,揉搓著,嘴裏念念有詞,仿佛它是個活物。灰灰說,爺爺,你又要往裏頭裝新藥嗎?爺爺拍了拍床沿,讓灰灰坐下。爺爺的眼神迷離,他自言自語地說,我們這大門拆了,兩邊的廂房也拆了,外出的人回家該認不得門了吧?灰灰覺得爺爺有點怪,他們家並沒有出國的親人,也沒有在外省、外地工作、讀書和做生意的人,爺爺怎麼會有這樣的擔憂呢。於是就回答說,這沒關係,現在的人消息靈通,要回家,總會先打個電話,家裏人會去機場、車站迎接。爺爺又說,如果他不會打電話呢?灰灰笑了,說,爺爺,你都90歲了你都會打電話,我們家還有比你年紀更大的嗎?爺爺說,有。灰灰覺得爺爺犯迷糊了,就說,爺爺你今天太累了,睡吧。爺爺說,我不累,我跟你說話。

爺爺轉著葫蘆嘴兒,說,你知道這是什麼?灰灰說,我從小就聽你說,人養玉,玉養人,我還會不知道這叫碧玉嘴兒?爺爺說,你知道它原來是什麼?灰灰說,那我就不知道了。

爺爺轉下那隻玉嘴兒,說,這是隻戒指啊。我小時候身體弱,怕養不活,家裏就特意買了它。

爺爺把碧玉戒指對著燈光,說,灰灰你看看,這裏壁還刻著“長命百歲”4個字呢!家裏人都叫它“保命戒指”。可當時我太小,戴不了它,你太婆就用一根紅頭繩穿了,掛在我脖子上。也真怪,有了它以後,我就不生病了。到了我17歲要成親了,我把它送給了你的童養媳奶奶,她把它用紅絨線繞了繞,戴在手指上。我被抓了壯丁離家的那刻,她一路哭一路追,把這個戒指遞還給我,說:保命保命,你一定要好好地活著,好好地回家……

爺爺頓了頓,繼續說,因為我學過中醫,到了部隊就當個醫療兵。行伍中戴著戒指不像話,我找了隻葫蘆裝藥,把戒指鑲在葫蘆口上,這葫蘆就一直帶在我身上。它可真能保命啊,幾番子彈像蝗蟲般地在我身邊蹦蹦跳跳,幾番炮彈就落在我腳旁,多少人倒下去了,我也倒下去了,幸運的我都隻受點皮肉傷,我用葫蘆裏的藥敷敷,傷口就好了。

灰灰想起奶奶的墳碑上,好像隻刻著“什麼氏”幾個字,卻沒有名字。是不是從前的女人都忌諱這個?灰灰問,爺爺,我奶奶有名字嗎?爺爺說,有啊,她姓施,小名阿芳。到我家後,我說阿芳太土,就把她改成施芳澤,“粉白黛黑施芳澤”,我還是從屈原的一首詩裏找出來的,多美啊。可憐你奶奶空有個好名字,卻一輩子也沒再施過一次芳澤、過過一天好日子啊!

爺爺說得深奧了,灰灰聽不大懂。爺爺舉著碧玉戒指,說,沒有它,興許我早就馬革裹屍、客死他鄉了。70多年了,我一見它就想,這個保命戒指,如果你奶奶留著它,戴著它,她就不會年紀輕輕地喪命,她是把她的命給了我了啊。

世上的事就是怪,有的夫妻活一輩子,也活不出個子醜寅卯來,可奶奶和爺爺成親不到1個月,這施方澤卻永遠鍥在爺爺的心上。

爺爺疲憊極了,他已經在打盹了,忽然又咕咕噥噥地說,這房子拆成這個樣子,你奶奶回家還找得著門嗎?

灰灰看了看牆上的鍾,都12點了,心想爺爺說夢話了。就說,放心吧爺爺,奶奶回家,我們去嘯箭橋接她去,一定把她接回家。說著就站起身子,說,睡吧。她出了西屋的門,順手把門帶上。

灰灰回到披屋,在床上翻了好久的燒餅,才漸漸地進入夢鄉。

朦朧中,灰灰聽到西屋的房門呀的一聲,她不知道是有人進了爺爺的屋,還是爺爺出屋來了?這半夜三更的,爺爺起來幹嘛?自從摔斷了腿之後,高丕柳在爺爺床邊放了個大嘴尿壺,爺爺用不著再到屋外去小便。如果是有人進了爺爺的屋,那可能是小偷了,房子的前半截推倒了,賊進屋可方便了。就在此時,灰灰聽得有人敲她西屋的門。灰灰心想,小偷總不至於敲門吧。於是強打起精神問,爺爺嗎?你是不是哪兒不舒服了?

沒有回答。灰灰想不好,爺爺一風燭殘年的人,經過拆屋這一風波,可能就折騰出病來。緊接著,她聽到一個輕輕的、怪怪的聲音:嘖,嘖,嘖嘖……

像老鼠在數洋錢,像桃花魚在咂嘴。灰灰突然毛骨悚然。這種怪聲,和30年前清明夜聽到的聲音,是多麼的相似啊。

灰灰想,自己又做噩夢了,30年來,她不知多少次被這樣的噩夢驚醒。她像小時候那樣拉過被頭,把自己的腦袋蒙了起來。一會兒,她覺得氣悶,就揭掉了被子。她坐了起來,把床旁的棒槌緊緊地抓在手裏。

她屏氣斂息,豎起了耳朵聽著。竟什麼聲音也沒了。她把電燈拉亮,披衣起床,拔掉鐵釘拉開門閂出了房門。她看見爺爺的西屋的門洞開著,裏麵黑漆漆的,她伸手拉亮了爺爺屋裏的電燈,除了那些大大小小的“蝙蝠”,哪裏還有爺爺的影子?她想不好,爺爺被人給擄走了!

灰灰踩著滿地的殘磚碎瓦,跑了出去。

夜涼如水。下弦月彎彎的,在雲中穿行。爺爺就在前頭,他連托杖也沒帶,蹣跚著,孑然獨行。他的身影忽隱忽現,飄飄悠悠,像一個鬼魂在遊蕩。

灰灰在後麵追著喊,爺爺,你幹嘛去啊?小心摔倒!她和爺爺的距離也就四五十米,她的喊聲在午夜的鄭家灣顯得空曠而怪異,可是爺爺竟充耳不聞,反倒越走越快。灰灰弄不清是爺爺在做夢,還是自己在做夢。爺爺在夢裏走得飛快一點也不稀奇,灰灰在夢裏還能飛呢。眼看著爺爺向嘯箭橋上奔去,灰灰想起橋上那空了一截的橋欄杆,想起那斷裂的橋板,就三步並作兩步向爺爺追去。這時的爺爺已到了橋上,他邊走邊張開雙臂,他的動作莊重而滑稽,似乎要迎接什麼,似乎又想阻攔什麼。猛地,爺爺的身子一歪,從橋欄的缺口處栽了出去,隻聽得撲通一聲響,濺起的水花在月光下發出魚鱗般的光芒。

“救命啊!救命啊!”灰灰狂喊著,她覺得自己這時候才徹底醒了過來,“我爺爺掉河裏去了!”她一個箭步就到了廣明五金廠門前,拚命地砸起門來。夜班的工人聞聲出來了,有的拿著竹竿,有的拿著電筒,迅速向嘯箭橋跑去。

水麵上並沒有爺爺。灰灰絕望地放聲大哭。這時候,一條影子竄到了嘯箭橋上,撲通一聲紮到河裏去了,幾支手電的光一齊追著他。隻見他一會兒冒出水麵,一會兒又沉入水底。再一次上來時,爺爺白發蒼蒼的腦袋已經被托出了水麵。那人用單臂劃著水,把爺爺帶到了岸邊,大家七手八腳地把昏厥過去的鄭餘楂老人拖上了岸。救人的人也上岸了,他摸了摸爺爺的口鼻,說,還有氣兒。他兜腰拎起老人,放在自己的膝上,拍著爺爺的背讓他吐水。灰灰這才看清這人就是龔衛東!

爺爺大口大口地吐著清水,醒了。人們七嘴八舌地問老人為什麼半夜出來,爺爺嗆了水,咳嗽得很厲害,身子卻篩糠般發抖。灰灰說,糟糕,爺爺要凍壞了。龔衛東背起老人,一直把他送到老三間裏。灰灰拿出幹淨的內衣,幫著老人換上,然後把他塞進了被窩裏。

爺爺終於平靜了下來,可龔衛東還沒走的意思。灰灰不知如何是好。這個人曾經是她的不共戴天的仇人,今夜又成了她們家的恩人。現在她隻想他趕快走人。可是望著他瀝水的衣褲,她又拉不下這個臉。她掖著老人的被子,說,爺爺你半夜三更去嘯箭橋幹什麼啊?老人的眼神茫然,他仿佛還沒有從夢中醒來,又好像醒著,他嘟嘟噥噥地說,接、接你奶奶回家啊,不能讓她、掉下河去……龔衛東說,楂爺,你得了夢遊症了吧?前天夜裏我就看見你在橋上轉來轉去,當時還以為你丟了東西在找呢……

灰灰燒了兩碗紅糖薑茶,一碗給爺爺,一碗給龔衛東。兩人都喝了。灰灰對龔衛東說,你休息去吧,我爺爺發發汗就沒事了。

灰灰和龔衛東一起退出了西屋。龔衛東站在後廊簷下,有什麼欲罷不能。這會兒,灰灰竟一點也不怕他了,如果龔衛東想動粗,她隨便抓起個什麼就可以把他砸個頭破血流!

龔衛東站在陰影裏,他的牙齒在一閃一閃的。他說:灰灰,你們家是不是誤會我了?灰灰不語。龔衛東說,你媽一見我就指桑罵槐,話裏有話的好像我怎麼了你一樣。我和你到底怎麼了?

羞愧和悲憤直往上湧,喉頭就有點堵堵的。她說,人眼好欺,天眼難瞞,幹了那種事的人,斷子絕孫!龔衛東說,我都50大幾了連老婆也娶不上,我就是斷子絕孫了,我斷子絕孫好像也解不了你們家的恨,你倒是說清楚啊,我到底幹了什麼了?灰灰說,還裝呢,30年前的那個清明夜……她的心口一陣驟痛,她說不下去了。龔衛東問,30年前?清明夜……這也太久了,讓我想想……

30年前的慘景,一股腦兒湧上灰灰的心頭。床上的血跡,濡濕的褲衩,空氣中的血腥味兒,高丕柳的狂叫和落在她臉上的巴掌……龔衛東拍著腦袋,拍著拍著,恍然大悟地說,對了,那個清明節的上午,我和老五、和平一起幫廣明去上墳,廣明家有錢,上墳要挑兩擔吃食呢,回頭我們就在他家吃菜喝酒。下午我們打撲克,打到晚上繼續吃菜喝酒,我喝得稀裏糊塗的……

灰灰搶過話頭說,喝得稀裏糊塗的就變成畜牲了!龔衛東生氣了,他說,你說話怎麼就像你媽!從前我年輕不明理,是跟著人衝衝殺殺,鬥過你爸你媽。你說的30年前的清明已經在清理“三種人”了,我就是那個晚上被公安帶走的,當時我們還在猜拳喝酒,這事兒廣明應當也記得,還有和平和老五也應該記得……

灰灰說,你就編吧。龔衛東說,我都半截入土的人了,還編什麼?我回頭找找,找得著逮捕證我拿給你看,上麵有日子!

龔衛東走了,灰灰進了西屋插好了閂。她不會去問廣明他們的。高丕柳說,那事兒就是個茅坑,越攪越臭。如果明天龔衛東真的拿出了逮捕證,就可以證明他是不是那人了。石家父子基本排除掉了,如果龔衛東再排除了,那麼又會是誰呢?難道是外來的人?

鄭家灣的圍牆都很高,從沒聽說過有飛賊翻牆進屋的。就算是有強人來過,也應該是打開大門出去的,沒有翻牆進來又翻牆出去的理。可高丕柳那個早晨來打門時,大門關得嚴嚴的,是爺爺給她開的門啊。

那麼,會是蛇?一條可怕的、追得老鼠走投無路的蛇?或者是被老鼠追得走投無路的蛇?它慌不擇路地就鑽進……?灰灰覺得腦袋使不過來了。

不對,蛇如果從身上滑過,肯定會留下惡心的異味,而那個清明夜裏,灰灰既沒有聞到五虎兄弟的狐臭,也沒有嗅到蛇的腥臊。那麼,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一大早,高丕柳就來了,她已經知道爺爺落水的事。她一進門就對著西屋嚷嚷道:這一回可不是我造謠了吧,我造謠能把你造到奠耳河裏去?

爺爺夜裏嗆了水,身體有點不得勁,就沒有像往常那樣早早起來,也沒力氣跟高丕柳鬥嘴了。灰灰想起昨夜爺爺飄忽的身影,想起他在嘯箭橋上古怪的舉動,想起“夢遊症”三字。也許爺爺真有夢遊症。龔衛東說,夢遊是病,他們夢遊時做了什麼自己並不知道。上一回高丕柳說他半夜起來亂跑並沒有冤枉他,他正是因為夜裏亂跑才摔斷了腿!。

高丕柳把爺爺夜裏換下來的衣服扔了出去,說,灰灰你缺心眼啊,這麼濕的衣服,還不把地板都泡爛了?高丕柳屋裏屋外地轉了一圈,發現昨天拆下的門窗都好好地碼著。她鬆了一口氣,對灰灰說,今天城裏要槍斃幾個人,其中就有那個強奸孫女的畜牲,你不想去看看?

正說著,廣明和躍進踩著滿地瓦礫,進屋來了。灰灰立馬想起昨夜龔衛東說的話,心就忐忑不安起來。高丕柳的雙眼一亮,迎著廣明說,稀客呀,什麼風把你這大老板吹到我這破屋裏來了?廣明謙虛地說,我算什麼大老板,也就是混飯吃罷。高丕柳說,你的五金廠是越來越紅火了,全鄭家灣就看著你發財啊!

高丕柳把廣明和躍進讓到東屋,灰灰也跟進了,豎起耳朵聽他們說些什麼。廣明道,老書記,鄭衛東說,他和你們家有個死結,30年都解不開,他說他不想把這個死結帶到棺材裏去,讓我們把這個給你。廣明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發黃的紙片,說,這是30年前龔衛東的逮捕證,下麵的日期我查了,正好是那年的清明節。而那個清明節,衛東、老五、躍進我們四人一直在一起。那晚,衛東喝醉了在我家睡著了,公安局就是從我家把他帶走的。躍進也說,我也記得很清楚,那個清明節夜裏,我們都擠在廣明的大床上,公安局就是從我們中間把衛東揪出去的。

高丕柳有些尷尬。她不怕龔衛東,30年來,她的漫罵像梆子一樣敲得龔衛東腦仁子發疼腦漿發糊,龔衛東那是罪有應得。可是現在,她卻不想讓廣明覺得自己刁蠻。廣明是能人,是鄭家灣的首富。她不知道龔衛東是怎樣跟廣明說這個事的,卻知道龔衛東拿逮捕證想證明什麼。灰灰的心裏直打鼓,她害怕會鬧出更大的尷尬來。高丕柳很快就笑得燦爛了。她說,廣明啊,想當初龔衛東把我們家鬥也鬥了,批也批了,遊街也遊了,現在拿個逮捕證給我看,算是有個交代嗎?真不明白他是怎麼想的。廣明含蓄地笑笑,說,我也不明白他是怎麼想的,我隻是想,都是鄉裏鄉親的,能解開心中的死結才好。說著,他把逮捕證放在桌上,還拿了個杯子壓好,說,這個你收著,有什麼想法找龔衛東,找我們也行。

廣明和躍進走後,高丕柳拿著那張逮捕證左看右看,還拿到亮處照照。她說,這逮捕證不會是假的吧?現在可是什麼都能造假啊。不過廣明和躍進也給他證明,應該不是偽證。廣明是個實誠人,從小到現在沒聽說他撒過謊。再說,他一個大老板,有必要做偽證嗎?又自言自語地說,那麼說,那件事不是龔衛東幹的?

灰灰難過死了,高丕柳活了一大把年紀,從來沒考慮過灰灰的感受。這時,高丕柳一把將灰灰拉到一邊,拿嘴唇努了努爺爺的西屋,說,你想想,30年前糟蹋你的人,會不會是他?灰灰的腦袋轟的一聲,臉色慘白,渾身哆嗦,恨不得一頭撞死。高丕柳又說,別人的爺爺會幹豬狗不如的事,我們的殘渣餘孽也可能會!再說他有夢遊症,有可能在夢遊時幹下的!

灰灰覺得自己整個身體都要爆炸了,他不相信對她疼愛有加、知書達理的爺爺會幹下豬狗不如的事。難道爺爺白天是人,夜裏是鬼?不,爺爺雖然患夢遊症,但也不可能成了惡魔。爺爺多愛奶奶啊,昨夜他分明是去嘯箭橋上去迎接奶奶、保護奶奶的。奶奶啊奶奶,要是活在這個世上的是奶奶而不是爺爺該多好啊,灰灰有好多話不能對別人講,卻願意對那位從未謀麵的奶奶講。奶奶叫什麼名字來著?施芳澤,芳澤。爺爺親昵地喊奶奶澤,澤澤?嘖嘖?像老鼠數洋錢,像桃花魚咂嘴;天哪,多麼熟悉而可怕的聲音啊。夢遊中的爺爺是不是把她當成當年的奶奶了呢?30年前那個清明夜裏,頂著她肚子的冷冰冰硬邦邦的東西,有可能就是藥葫蘆上的碧玉嘴兒啊。

殘渣餘孽!灰灰在心裏狠狠地咒罵著。那毀了她一生的禽獸,寧可是龔衛東,寧可是石家父子,寧可是一條吐著信子呼呼作響的毒蛇;也不能是、不該是、不敢是他的親爺爺啊。

惡心,仇恨,像一團烈火,把她的身心燒得嗞嗞作響。“老三間”成了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她要回臥牛嶴的巫家,她一分鍾都不願在這個陰霾的鬼屋裏耽下去了。

高丕柳回城裏看執行死刑去了,她對那些極端的故事充滿興趣。灰灰的腦子亂糟糟的,牙齒痛得像鋼鑽鑽著似的。她誰也沒告訴,就悄沒聲息地離開了老屋。她一直走到柳鎮,再沿著公路機械地搬動著生硬的雙腿。淚水像暴雨後的溪流洶湧澎湃,各色各樣的車子從她身邊呼嘯而過,她甚至想出個車禍把自己弄得血肉飛濺。可那些車子一點都不想肇事,隻是盡力帶起灰塵、紙屑,往她那淚水滂沱的臉上撞,有的還毫不客氣地粘在她臉上,她不住地用雙手去搓,不住地搓,以至把自己的臉都搓腫了。

當晚9點,累極了的灰灰才回到了臥牛嶴。遠遠的,就聽見二鵬在屋裏高聲叫罵:砌屋砌屋,他媽的砌到現在連一個狗窩都沒砌起來,我可等不得了,滾!都給我滾到牛欄那邊去!灰灰立馬回到了現實,她不想死了,她的心咚咚亂跳,不知這二鵬又發哪門子瘋。她三腳兩步地跑到家門口,隻聽得一陣乒乒乓乓,鍋碗瓢盆爭先恐後地飛了出來。灰灰正惶恐得不行,一把湯勺砸上她的腦袋,額角頓時就腫了一塊。二鵬嘴裏還在罵著,我叫你們胡說八道,滿嘴噴糞!

希希和朵朵躲在屋角,嚇得大氣也不敢出。望望緊攥著雙拳,目光灼灼,好像要冒出火來,突然他跳了起來,抄起一把菜刀,撲上去要找二鵬拚命。大鵬立即將身子插在弟弟和兒子中間,他對二鵬說,求求你別扔了,扔光了我們拿什麼吃飯啊;一隻手卻拽著望望,說孩子啊不能動刀,要出人命的啊。公婆也出來了,鄰居也過來了,一夥人好說歹說,才把這事壓了下去。

夜裏,縮在灰灰和大鵬中間的朵朵總在夢魘,她一會兒尖叫,一會兒哭泣,燈光下,灰灰看見朵朵的腮上幾個清晰的指印。她問大鵬怎麼回事。大鵬歎了口氣,說,晚上我和孩子們都去看露天電影了,二鵬又進我們屋裏亂翻,被散場回家的朵朵撞了個正著。朵朵就說二叔做賊,說上回那5000元也是他偷的。二鵬惱羞成怒,罵著“野種”就甩了朵朵兩個耳光。我當時還在門口和老河南說話,二鵬已經在發瘋般的摔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