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未明(1 / 3)

外婆在一個初秋的傍晚走了,安靜地躺在輪椅上,身後是斜陽,身下是滿地盛開的花。像我記憶裏無數重疊的畫麵那樣,外婆總是背對著我,在我視角的正中,安安靜靜地坐在門前的石凳上,拿捏針線,縫縫補補著手裏的物什。我在沒有光線的屋裏,或許剛從一個安穩的夢中醒來,還賴在被窩裏遲遲不肯下床。我光著身子裹得嚴嚴實實的,揉了揉眼睛,衝著門外的身影嘟嘟囔囔地叫著,外婆外婆,給我講故事。

外婆這時候會微微抬頭,看向前方不遠處的竹林,目光不知落在了哪一片葉上,也或許一直往前,穿過山林,穿過清風,穿過河水,穿過豔陽,穿過夏日午後的煩悶,穿過秋日黃昏的涼爽,穿過轟隆作響的火車,穿過漫長孤獨的歲月,一直到了人們築就的城池裏,最後落往何方,又消失在哪兒。

幼時的我總纏著外婆給我講各種光怪陸離的故事,外婆的故事也總是很長很長,長得我每次都來不及聽完便進入了夢鄉,那些仿佛比生命都還長的故事,我隻聽到了開頭,卻永遠沒有了結局。

我趕回家的時候,屋子裏已滿是人,大家手忙腳亂地張羅著外婆的後事,我卻呆站在屋子正中,有些手足無措,不知道應該幹些什麼。仿佛自己隻是個旁觀者,這裏的一切都離我那麼遠,與我不相幹。舅舅靠在門邊抽了一根煙,我正好與他視線相對,他掐了煙走過來,聲音沉沉的,“你進去看一眼吧。”

我看向舅舅,看不出任何悲喜。

我機械地向房裏走去,快到門口卻頓了下,突然有些害怕。猶豫了片刻我還是邁出步子,進了房間。

房裏靜得可怕。母親和親戚們圍成一圈,圍在外婆周圍。外婆躺在正中,眼睛閉得緊緊的,仿佛隻是睡了。

母親握著外婆的手,眼框紅紅的,似乎剛剛才哭過。母親看著我,沒有說話,許久,才聽見她哽咽的聲音。

“你外婆走的時候身邊沒有任何人。”

我從房裏退了出來,隻覺得屋子很悶,心裏像有著什麼東西,我也說不上來,就那樣緊緊地壓在胸口。

我到了院裏,外婆的輪椅還在。恍恍惚惚間,又似乎看到了外婆躺在輪椅上,安安靜靜的,目光不知落向哪裏。母親說這許多年外婆都一直在等著外公,等著他回來,等著帶她走。

我看著空空的輪椅,仿佛看到了外婆走的那天,在一片夕陽下,外公緩緩向她走來,他輕喚著,“我來接你了。”外婆露出少女般的笑容,張開雙臂,想要緊緊抱住外公。這次說什麼也不鬆手了,她輕輕念著。

身後,一抹殘陽,把大地塗成了血紅。

宮九到了,他看了看我,什麼都沒說,隻是輕輕把手搭在我肩上,拍了拍。我側過身,還有些走神,呆呆地望著他。

小懿也到了,她也一言不發,走近來,輕輕抱住我。

我突然就覺得心裏柔軟得厲害,鼻子澀澀的,有些發酸。

九爺和小懿都在身邊,我心裏壓著的東西,仿佛一下子輕了。

臉頰上的淚滾過,燙痛了這人間。

外婆最後那幾年,越發糊塗得厲害,摔東西,罵人打人,誰也不敢靠近她,母親總是歎口氣,彎下身,默默地替她收拾著地上的碎物。

母親要我們別和外婆計較,說她吃了很多苦,性子才這麼要強。那時我也不懂事,忘了兒時與外婆的親近,越長大越討厭她,也時不時和她頂嘴吵架。後來去外地讀書了,見麵更少。

記憶裏有次和外婆吵得很厲害,母親直接就給了我一耳光,她罵我,“你是你外婆帶大的!沒有你外婆你都長不大!”我捂著臉怔怔的,兒時的所有畫麵都浮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