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做了個冗長的夢,醒來已是淩晨。外麵光影婆娑,從飄窗上的簾幕處透進微許的光亮,把似隱似現的樹影拉得綿長,一直伸延到我的身前。屋裏再沒有任何氣息,生冷的僵硬了的空氣,沉睡了般再無任何流動。牆上畫著的水妖,琉璃色的眼眸,散發著淡淡的顏料香氣。
我翻了個身,跌下床去,還沒完全適應眼前的黑暗,匍匐著爬起身,摸索了半天才找到床頭燈的開關。房間裏漾起橘色的淡光,渾黃的光暈把我的影子撥散得膨脹外張,讓我總有點恍惚,像失去了軀體,隻餘靈魂在這狹小的空間遊走。
我赤著腳走出房間,懵懵懂懂的,還沒完全從剛才的夢魘中脫離開來。待我還沒下得樓來,便隱隱約約聽到兩三陣極細的嚶嚶嗚嗚聲。
我一下子醒了許多,按亮樓梯口的照明燈開關,下得樓來,看見空曠的客廳裏,孤零零的沙發上抱腿蜷縮著一個女孩。
我走到她的麵前,蹲下身來,她把臉埋進膝蓋間,頭發就那樣垂下來散落在裸露的胳膊上,美麗得不可方物。
我心裏不知為何劇烈地疼痛,像被人開了個巨大的口子。我想說點什麼,張了張嘴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我就那樣看著她,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她不再哭了,頭卻埋得越來越深,像隻受傷的小動物。
我伸出手去,眼角幹澀,神情黯然,動作笨拙得如同拉線木偶般,托起她的下巴,緩緩抬了起來。
這是張精致無比的麵容,空靈秀氣,而此時臉上卻全是淚水,仿佛我記憶中這一生生世世所有的悲傷都聚集到了這一刻,枯萎了我們的生命,糟踐了我們所有的年華。
她就那樣死死地看著我,緊緊咬著嘴唇,與我四目相對,蒼白的臉上再無任何血色。
我像失去了所有力氣,揮手想抓住她,卻觸摸到一片虛空。
遠遠地,聲音從未名處炸裂開來,我也再分辨不出,是真是幻,身體就墜入了黑暗,眼前隻有那許多的光影,晃動跳躍。
“我們分手吧。我再也撐不下去了。”她突然哭得好大聲。
我的耳邊就回蕩著這兩句話語,反反複複,恍恍惚惚,就那樣,有時突然竄進一兩個雜音,把所有我聽到的都混淆,最後,很久很久,所有聲音,憑空消失了,一切歸零。
一
小末和我分手了,淩晨四點的時候,我不知道從哪個夢裏醒來,便看到她蜷縮在客廳的沙發裏,抱著腿哭了一晚上,然後第二天她就那樣走了,再沒在我生命中出現。
我和她六年,我把我們生命中所有的一切都攤開來,攤成一張白紙橫在我麵前,我問我自己,我還記得我們曾經有過些什麼誓言,但可是,什麼都記不起,我甚至懷疑小末有沒有出現過在我生命裏。
小末給我的最後一個回憶是她蜷縮成一團,瑟瑟發抖地看著我,像極了一隻被人遺棄的小貓。然後我腦海裏便出現不同的錯亂的場景,有時是我們最窮的時候出租屋外街角處她蜷縮成一團,瑟瑟發抖地看著我,有時又是成都家裏她光著身子蜷縮成一團,瑟瑟發抖地看著我。
我甚至連上一次街都能看到無數個她蜷縮成一團,縮在一個角落,瑟瑟發抖地看著我。
六年的光陰,是我還是她,親手摧毀了我們的身體,我們的生活,我們的愛情,我們的一切。
我有時腦子裏會出現一個不真實的場景,我推開一扇門,兩扇門,直到推開無數個門,然後看到小末光著身子,正在一個麵目模糊的男人身下。
似有若無隱隱約約淡淡清清的呻吟聲。
有時又會看到那個男人是我自己,麵目依然是模糊,但我知道是我,然後朝身下看去,那個女人卻又不是小末。
我到底是怎麼了。
我在床上躺了三天,像具死屍一樣,什麼都懶得做。
就在我快餓死的時候,宮九打來個救命的電話。
我手機還沒湊到耳朵旁,便聽到他咋呼呼的驚叫,“你個王八蛋,總算接電話了,我還以為你都長出屍斑了。”
九爺是我二十幾年的朋友,我們小時候一起偷過隔壁姐姐內褲,一起打過架一起犯過二,迷迷糊糊稀裏糊塗地就長成了這歲數。
生活已經磨去了我的菱角,我也變得市儈卑鄙,很多時候都身不由己地被這日子推著走,身邊的朋友也越來越少,也學會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所幸九爺還是我現存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
我也沒和他廢話,起身衝了個澡,下樓取了車,從泗馬橋上二環高架往西奔去。餓了三天人有點恍惚,還沒到北二段便堵起了車,我索性搖下車窗看著這城市的燈火輝煌車水馬龍人來人往發起呆來。
現在都下午七點了,路邊的街燈一個接著一個地亮起來。我也不再去管這車會堵到啥時候,也懶得管九爺是否等我已經等得天荒地老了。可能是年紀大了,我已經越來越不喜歡這樣那樣的聚會。整座城市的上空都飄散著酒精和脂粉味,地上到處都是爬行動物。
滿城的荷爾蒙和騷味。
發了半個小時呆,車蠕動著爬行了三百米,中間九爺打來十三通電話,九個未接,人都帶哭腔了,九爺還是九爺,做人還是那麼著急。心裏卻稍稍有了點微暖的氣息,起碼知道這生冷的世上總還有那麼一兩個人在真正地等你。
隨意年紀漸長,心也漸冷,有時也會傷了自己,凍成個冰人,沒了歡喜沒了悲戚,連是不是個有血肉的人都不知道了。
費了好大勁,我下了二環高架,剛想調頭穿小路從成樂線過去,突然覺得整個人身子一震,世界便天旋地轉起來,然後轉著轉著,高樓崩塌,道路傾覆,轉著轉著,遠處有了山有了樹,我看得清清楚楚,再轉著轉著,河流枯竭,萬物灰飛,轉啊轉,眼界暗下去,聲音越來越遠。
一聲巨響。
我隻看見一個巨大的車頭朝自己衝來,摧枯拉朽,整個世界暗紅下去,越來越暗,最後,暗得什麼也看不見了。
我耳邊最後一個聲音,這下我聽清楚了。
“小末。”
二
巨大的一聲。
我一下子驚醒過來。做了個冗長的夢。醒來滿臉都是淚水,我下了床走到洗手間,打開水龍頭衝了個冷水臉。抬頭看著鏡子裏的自己,眼窩都凹下去了一圈。一張稚氣的臉,我突然覺得很恍惚,分不清現實和夢境。我伸手取了張毛巾,使勁地擦了擦臉。還沒完全從那夢境中走出來,我的每一個夢都很清晰,清晰得還能記得夢裏那女孩蜷縮成一團死死地盯著我,瑟瑟發抖,像極了一隻被人遺棄的小貓。
心裏想著真是個悲傷的夢。
出門的時候我喂了小五,小家夥一直往我身上蹭,就在拉上門的瞬間,我看見它可憐兮兮地看著我,心裏莫名奇妙地一疼,楞了一下神,手上使了下勁還是把門重重地關上了。
我騎車經過校門口那家雜貨鋪的時候,特意停下來買了一個果凍,從兜裏掏出幾個硬幣遞給老板,他咧著一張大嘴衝著我傻笑,說不出的詭異。我趕緊把果凍塞進書包裏,垮上單車就跑了。
我有時覺得自己一定是病了,常常有幻覺所處的世界很陌生,看什麼都很詭異,有時會莫名奇妙的懷疑別人在對著自己笑,心裏就一陣發怵。
我氣喘籲籲地跑進教室的時候,一個人都沒有,我扶著門框總算舒了口氣,然後淡定地穿過講台,穿過自己的座位,在第四排靠窗的位置停下來,把書包裏的果凍拿出,偷偷放進最裏邊那個課桌的抽屜裏,像極了一隻偷腥的貓兒,心裏亂跳,生怕被人看到。做好這一切,我抬頭看向窗外,天剛好微亮,我正對東方,一縷光撲過來,撲滿了我全身,整個人就那樣暴露在這光芒中,無所遁形。
突然門外傳來一陣說話聲,我嚇壞了,趕緊逃也似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第二節課下課的鈴聲把我吵醒了,我不知道從哪個公式或者語法處開始睡著的,也沒人管我。我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剛好抬頭就看見小懿一蹦三跳地從我座位前經過,故意得可疑,但卻連看都沒看我一眼,我剛納悶這是鬧哪樣,一低眼就立馬看見課桌上多了一塊麵包一瓶酸奶,我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小懿又蹦蹦跳跳地折回來,我以為這下要看我了,剛想和她搭話,她居然又歡歡喜喜目不斜視地從我麵前跳過。
我一下子泄了氣,沒想到還沒等我醞釀好憂傷的情緒,她便兜了個圈第三次經過我身邊,不過這次她停下來,瞄了眼四周乘沒人注意,突然就湊到我耳朵邊,呼出的香氣撥弄得我心癢,她很快地甩下一句,“收到你的果凍了,你還沒吃早飯吧,給你買的麵包和酸奶。”
說完還不忘做個鬼臉,然後便一溜煙蹦蹦跳跳地跑開了,留下麵紅耳赤的我。我望向她的方向,她已經回到座位,這時也剛好抬頭,和我四目相對,臉上也紅暈未散,可愛極了。她突然像想起了什麼,手伸進抽屜,摸索了半天,終於摸出個果凍來,遠遠地舉起它衝我晃了晃,嘴巴鼓得圓圓地,做了個一口就要吞掉它的誇張動作,然後調皮地對著我吐了吐舌頭,我們會心一笑,笑得很開心,心裏甜甜的,又溫暖又甜蜜。
我每天會第一個到教室,然後偷偷放一個果凍在她抽屜,她有時也會乘人不注意,悄悄在我桌子上放上一兩個小東西。
我忘了第一次看見小懿的場景,不過等我能記得起來的時候,大部分的記憶幾乎都是我在犯傻,就那樣呆呆地盯著她,我也不知道我是在犯什麼二,但心裏很歡喜,看著她就心花怒放,像極了花癡,上課時也看,下課時也看,有時偷偷的看,有時明目張膽盯得她臉紅的看,後來她說那時真想殺了我,我天天那樣看她,看得她花容失色,看得她心猿意馬,看得她惡從膽邊生。
但那時候我們沒說過一句話,她有時也會狠狠地瞪我,有時又會衝我假裝生氣地翻白眼,但更多的時候她都是低著眉美得像我畫了一輩子都沒畫完的一幅畫。
等我和她熟悉起來之後,她說得最多的就是“再看我!我把你吃掉。”然後做出個一口就要把我吞掉的表情和動作,說不出來的嬌媚可愛。
“娘子,娘子!”
“你傻了啊!亂叫什麼!”
“唔,你樣子好凶。”
“作死,我哪裏有。誰叫你像傻子一樣天天盯著我看。”
“我喜歡啊。”
“啊?喜歡什麼?”
“唔,叫娘子真好聽。”
“不要亂叫啦!傻子,問你呢,你還沒回答我。”
第三節課的時候,宮九從最後排費了半天勁經過五個人的手給我傳遞來一桶泡麵,我轉過頭隔得好遠疑惑地看著他,他肢體比劃了半天,也虧得我看懂了,大意就是餓得就要活不下去了,我瞪了他一眼,還是冒著風險探出半個身子幫他從飲水機接了一桶溫水,沒想到還沒等我傳遞回去,泡麵的香味便不慎外泄,不大一會整個教室就飄滿了這淡淡的酸爽味,然後全班的目光都往我這兒來了,我拿著泡麵藏也不是,扔也不是,尷尬極了,轉頭就看見大叔一手拿著講義一手扶了扶眼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萬幸他沒停下他吟詩的步伐,對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我趕緊乘機把泡麵給宮九傳遞去。
好不容易熬到下課,我乘大叔還沒來得及算賬,就往教室外溜,結果宮九比我溜得更快,經過小懿身邊時,還被她偷偷地使了勁掐了下胳膊,“作死。”她眼含桃花地衝著我做了個鬼臉。
我忍著痛出了教室滿層樓地找宮九算賬,剛要下二樓,就聽到上方有聲音一下子炸開來,震得我頭皮發麻。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本能地靠近了護欄,抬頭往樓上看去,突然又是一陣驚叫,此起彼伏,撕心裂肺。
“有人跳樓啦!”
我眼界像飄過什麼東西,我恍惚以為是那樣輕柔地從我眼前經過。我沒回過神來,還沒來得及心驚肉跳,便順著大家驚呼的方向或者目光的聚集地探出身子往下望下。
我隻看見地上散開了一個人,支離破碎,卻極具病態的美,像一朵花盛開了,綻放在血色中,綻放在豆蔻年華裏,綻放在每一個圍觀的少男少女的心底,以妖豔殘酷的方式親吻了我們,帶來死亡的問候。
從這以後,我再也沒能繞開過關於死亡的話題。
小祭曾說過,我們最後的歸宿,唯有死亡。我想我是嚇傻了,我恍恍惚惚地仿佛看到了我們所有的歸宿,我父親的,小懿的,宮九的,我的,像做了個很長很長的夢,長得我也不知道自己是醒來還是沒醒來,是夢了很久還是剛開始進入夢鄉,我突然覺得早上的夢是那麼真實,現在反而更像夢,我到底是夢到了十五歲那個我還是三十五歲那個我,到底哪個才是真實。
等我清醒過來的時候,看到宮九和小懿一臉的焦急,使勁在搖我,他們說我嚇傻了,就那樣癡癡傻傻的呆站著,像具軀殼。看見他們關心的模樣,突然就覺得很溫暖,謝謝你們,我在心裏感激著。
我在校園論壇上認識小祭的,她寫得很優美的文字,但寂寞殘酷,每一個字每一個標點都那麼悲傷,我對她充滿了好奇,後來我們在網絡上熟識了,才知道我們在一棟教學樓,她在樓上,我在樓下,我打字說或許我們每天都會擦肩而過,我喜歡從樓下往樓上看,沒一會她回我,正巧她喜歡從樓上往樓下看。
我說樓上有那麼多人往下看,茫茫人海我怎麼知道誰是你。
過了很久,她才回複我,她說我們最後的歸宿,唯有死亡,如果有一天我看見一粒種子從樓上飄下,落到地上便盛開萬千朵花兒來,那便是她了。
我終於得見。
三
我夢見溺水了,一直往下沉,我隻是張大了嘴,看向上方的人間,陽光透過水麵,照得明晃晃的,溫暖而純潔,安靜如淨土。
我的時間很錯亂,我想我是病了,有時一覺醒來常常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中間就像斷了幾年,清楚地記得昨天還在讀初中,但今天醒來一下子就是高中快畢業了。我也不知道是失憶還是做夢太多,分不清現實和夢境,或許互相交錯,已經混亂了我的記憶。
有時也會夢到很多年前,有時也會夢到很多年後,也許隻是我的時間錯亂,搞不清楚現在過去和將來。
小懿打來電話,說她今晚的飛機,要去沙巴玩一周,讓我照顧下她家那小母貓,鑰匙就放在樓下信箱裏,我不忘調戲幾句便掛了電話。最近,我的時間錯亂症越來越嚴重,我清晰地記得昨天還和小懿在教室裏打鬧,今天醒來整個世界便不同了。就像做了個過去的夢,或者現在正在夢中吧。
我從公司出來,在樓下寵物店買了點貓糧,便打了個計程車往小懿家去。路上我一直在胡思亂想,現在小懿應該已經到了機場,她穿著什麼樣的衣服,一個人提著那麼大的行李箱,有沒有覺得很吃力,她是如此美麗出眾,或許這時會出現一個優雅的男士,禮貌地為她提上行李,然後兩人有說有笑,開始一段美妙的旅程。
此時已是華燈初上,我卻感到無比悲傷,坐在計程車裏,看著車窗外的城市,就仿佛整個世界隻遺忘了我,人們在歡笑,在大街上狂歡,通宵達旦,夜夜笙歌,我隻有羨慕地遠遠看著,他們唱著祝福的歌曲,卻隻有我被關在時間的盡頭,永遠也聽不到新年的鍾聲。
成都是一座悲傷的城,在夜幕將近,人們入得城來,帶上夢想和野心,愛情和未來,在城中紙醉金迷,燈紅酒綠,每個人都押上所有,參加一場盛大的賭局,在天亮時便會分出勝負,有人將輸掉尊嚴,輸掉家庭,輸掉純真,輸掉所有,也有人將賺得盆滿缽盈,腰纏萬貫,不管是哪一種人,衣縷襤衫,或者守著一堆財寶,最後都會化為一堆白骨,一輩子出不去這城。
花了兩個多小時才到小懿的家,我們一個住在城東一個住在城西,彼此之間永遠都有段距離,若即若離。我無法不在意小懿,正是這種在意才讓我和她糾纏了這麼多年,分分合合,爭吵,和好,像所有最爛俗的故事一樣,我們親密得如同情侶,卻沒有真正地在一起過,我們喝醉時像朋友一樣摟抱過,卻不能在酒醒時像情侶一樣牽手,有些話彼此永遠都開不了口,我們這麼多年,越來越親近,卻越來越無法在一起。
從樓道的信箱裏拿完鑰匙,我上樓去開小懿的門,還沒進屋就看見客廳裏亂糟糟的,我有一瞬間還以為進了賊,每次看到她家小母貓我都要想起以前自己養過的一隻貓,想到小五便傷心不已。我站在玄關處,門也沒來得及關,燈也沒來得及開,正在那換鞋,剛納悶她家小母貓今天咋這麼安靜,就聽到不知道從哪個角落傳來一聲詭異的貓叫,然後瞬間就感覺從我背後閃進一個人影,進得屋來。
當時我就一下子頭皮發怵,啪得一掌把客廳的燈按亮了,定睛一看,還好,客廳裏站著的確實一活人。剛說舒口氣,仔細點再瞅了一眼,瞬間整個人就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