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兒到了秋天,由於那年春夏之際罕見的低溫冷害,莊稼始終蔫蔫巴巴地長不起來,大減產已成定局。可我們上工經常路過的村裏果樹園卻簡直是世外桃園,另一番景象:一排排沙果樹枝葉繁茂,掛滿枝頭樹梢豐碩的果實有雞蛋那麼大了。轉眼間,由翠綠變成豔紅,在秋日陽光映照下,越顯得紅的鮮亮,紅的誘人。一枝枝一簇簇沉甸甸欲墜欲落的大沙果,隨著徐徐吹來的秋風,飄來陣陣沁人心脾的果香,真讓人心醉。中秋節前兩天,我們幾個知青小哥們不謀而合,決定冒一次險。天一傍黑我們披上小棉被,夾著麵袋,拎著土籃兒,悄悄地潛伏在果園對麵濠溝邊的樹叢裏。那天晚上月亮很亮,天黑了,大地像鍍了一層銀,遠山近樹依然清晰可辨。看果園的人喂完豬,關上雞,熄燈睡下了。可果園裏兩隻大狗卻來勁了,來回遛個沒完,以前路過果園時,曾看見過這兩隻大狗一黃一黑,狗眼睛鋥亮的,齜著大獠牙,耷拉著血紅的舌頭,老遠一看來人就“汪汪”吠起,可瘮人了。這天晚上,那狗也不知怎麼了,一個勁來回竄,叫個不停。莫非它聽著動靜發現情況了,或許果園外還有與我們同類的“梁上君子”?我們幾個心突突地,趴在濠溝邊上,任憑蚊蟲叮咬也不敢動。可那狗卻就是不消停,竟由“汪汪”的吠叫變成“嗷嗷”的嚎叫,叫得我心裏直發悚。夜深了,月亮升到正空,那狗仍然惡狠狠地狂吠。我們幾個失望地後撤回家了。“他媽的”,走了很遠還沒忘了罵那兩隻恪盡職守的惡狗。罵得沒勁了,隨手掰了幾穗苞米,回去剝開一看也是沒上熟,水嘰嘰的,扔到灶炕裏燒得不生不熟的吃下睡了。
這事本來到此結束了,可中秋節那天晚上崔隊長挎著一大土籃沙果來了,笑著說:“過節了,也沒啥好吃的,沙果熟了,送給大夥嚐嚐,自家園子的,好吃再給你們摘。”那天晚上,那沙果真是又脆又甜,好爽口啊!第二天晌午,我們去給隊長家送土籃,走到他家園子邊一看,兩棵沙果樹上就剩下樹梢上幾嘟嚕了,在綠葉襯托下嬌紅嬌紅的。隊長家的兩個小小子正在那搖晃樹幹,落下一個孩子們就去爭搶,接著又去晃樹。看見這一幕,我愣了,心裏一下子全明白了,回到戶裏再看那些昨晚沒吃了的沙果,口裏酸溜溜的,心裏更是酸溜溜的,眼圈和鼻孔也是酸溜溜的……
從那天起,我一下子覺得自己長大了,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心裏有了新的尺度。對農村“家”的感覺更深更濃了,對生活中的困難也不以為然了,啥累活苦活也都能挺住了。在後來插隊的日子裏,我趕過車,扶過犁,耥地耙地,看場院,放牛,幾乎成了地道的莊稼人。後來公社大隊還選我去州裏參加了“速成獸醫”學習培訓班,回村後當上了“赤腳獸醫”,給牛馬豬打疫苗啥的。現在回首四十年前那段知青生涯,我覺得我們這茬人在那樣的年代,雖未曾做出過驚天動地的偉業,也未曾有過氣壯山河的壯舉,但我始終覺得我們還是有所作為的,人生社會生活的第一步邁得還是紮實的。當年,我們在賢儒大山裏一棵棵栽下的青鬆幼苗,如今已是鬱鬱蔥蔥成片成林,彙集在浩瀚的長白林海之中;當年我們在賢儒灌區一鍬一鎬開挖的大水渠,現已是春來濤濤渠水綠如蘭,夏日風吹稻花香兩岸,秋天喜看稻菽千重浪的高產水稻種植區了。在通往牡丹江發源地——小牡丹林場深山密林中那條金色的公路,就是當年我們幾百名知青在盛夏烈日中,在沒有一台機動設備,甚至連大餅子鹹菜疙瘩都吃不太飽的惡劣條件下,硬是用尖鎬鐵鍬,大筐土籃,更確切地說是用我們年青的汗水鋪就,留給第二故鄉地當之無愧的紀念……我想現在我們無須泛泛評價當年“廣闊天地煉紅心”,“紮根鄉村幹革命”等豪言壯語了,也無須捫心自問是否愧對血灑黑土地的先烈,是否愧對淳樸善良的老鄉們的期待了。無須慚愧與自卑,無須驕傲與自豪。上山下鄉,邁開人生社會生活第一步,盡管有些坎坷,但我始終覺得我們走得紮實而又令人難忘。記得1970年末,我被招工回城與集體戶同學和老鄉告別的那天晚上,我喝醉了。這是我人生第一次醉酒。就是到現在,我也說不清那天是我醉了酒,還是酒醉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