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豆腐要起大早,吃不上早飯,我就抓把鹽撒在前麵的兩塊豆腐上,大豆腐熱騰騰的,鹽一會兒就化了,邊走邊抓著吃,飯菜都有了,等到地方也吃飽有勁了。那年代,農村鄉親們純樸實在,來換豆腐都是隨便一瓢一碗的大豆,過秤時豆多點就少收點加工費或多給塊豆腐,從沒人計較。到公社所在地牡丹屯,機關家屬多是拿糧票換,就更得靈活點。時間一長,和遠村近屯的大娘大嬸嫂子們也熟悉了,鄉親們稱我為“換豆腐的知青小夥”。遇著刮風下雨,老鄉們都熱乎乎的拉我去家裏躲風避雨,怕我餓著還給我拿點啥吃的。弄得我也挺難為情地,就給老鄉幾塊豆腐,“禮尚往來”嘛。
說實話,幹啥都有難唱的曲。第一次難堪是一個陰雨天,剩下20多塊豆腐,不少都顛碎了,回屯後副業隊長張羅大夥記帳分吃了。再一回是一個大熱天,我轉了好幾個屯子,眼瞅晌午了,還有一半沒換出去。又轉回到公社牡丹屯,可怎麼吆喝,嗓子都喊啞了,也沒人來。急得我坐在路邊石頭上,邊卷煙抽邊發呆。一時間,下鄉來的孤獨與煩惱,苦悶與饑餓齊湧心頭。那時我可真想家了,心想回去說啥也不幹了,咋地也回家呆幾天,邊尋思眼淚邊打眼圈轉……正當我愁情難解時,一位四十多歲騎自行車的大叔站在我麵前,“小夥子怎麼了,看你的牛車都快進人家園子了。”我一看大叔穿著製服麵相挺可親的,就跟他講豆腐換不出去犯愁呢。一聽我是下鄉知青,大叔笑了:“小夥子,人家別的屯的早來過了,你活人還能讓尿憋死。幹啥都得動腦筋。”他告訴我,公社有好幾個屯有豆腐房,有的是屯裏自用,不出來換,你別去。出來換的沒幾個,你打聽好,一家包一片別“撞車”,不就好了。他讓我等一會兒,就騎著車子走了。不一會兒回來把我領到公社後院食堂,幫我把豆腐都換出去了,還幫忙給我“走後門”,讓我每個禮拜一、三、五給公社食堂送豆腐。臨走時食堂大師傅告訴我,這位大叔是公社管民政、公安的副書記,是好人呐……嗬,賢儒,我的第二故鄉,好人多,好人常在……
我們隊換豆腐是“小包工”,豆腐不能剩,黃豆交足秤,加工費夠數就行。我當豆腐倌時,經常是豆脹秤,加工費一整也多出塊八角的。咋辦,也不能拿家去。有時豆腐換得快心情好,就順道買上二斤餅幹兩盒香煙,回到戶裏大夥搶著吃搶著抽。那時餅幹4角錢1斤,煙也很便宜,白盒“勤儉”牌子9分錢,“握手”牌1角5分,高檔的“蝶花”才2角錢。回屯的路上,吃著酥脆的餅幹,抽著濃香的煙卷,小牛車顛簸著我的歌聲,真是悠哉樂哉。望著生機盎然的田野和村村戶戶縷縷的炊煙,真有點讓我陶醉在“車在鄉間走,人在畫中遊”的詩意之中……端午節後,農村青菜下來了,老鄉們就舍不得吃豆腐了。豆腐房也卸磨熄火了,我又重新回到大幫轟的隊伍。彈指一揮間,四十年過去,但當年這段“商務”生涯卻始終叫我難以忘懷。四十年來,對農村大豆腐的情結,也始終依然如故。在城裏,有時聽到“換豆腐”的吆喝聲,我似乎又嗅到當年我那個小牛車上大豆腐的濃濃香氣,當年下鄉插隊那段“換豆腐”的生涯與往事便又一次浮現在我的眼前和心裏……
三、沙果,酸溜溜
下鄉後的第二個春天來了,屯裏階級鬥爭形勢也愈加嚴峻,越是深揭深挖深批,“階級敵人”卻越多。大隊書記因涉嫌“勾結土匪”被定為“曆史反革命”,天天挨批鬥。我們隊長因瞞報土地,少交餘糧,被罷官看果樹園去了。連大隊選派的貧協戶長也因腐蝕知識青年而被撤職去放馬,其實不就是因為他給我們這些知青搞點吃喝啥的嘛。唉!集體戶和生產隊一樣,人心有點散了,有的回家養病,有的幹脆轉戶走了。剩下我們十來個人的日子就有幾分淒涼了。還沒種完地,豆油就沒了,吃菜全是“清水涮”。晚飯大餷粥不夠吃,就往裏添水,稀溜溜的,晚上一勁兒起夜。實在吃不飽,就到豆腐房記帳,2分錢1斤的豆腐渣倒是好東西,既可以清炒,又能與小白菜啥的一起燉著吃,還能拌上小蔥包玉米麵菜包子。實在餓急眼了,就到飼養房,偷點豆餅回來交給戶裏女生烤,大夥一起吃。吃完睡不著覺,躺在炕上唱“抬頭望見北鬥星,心中想念毛澤東”,用歌聲傾訴複雜低沉的心情。有一段時間,因營養不良,我們的手指甲腳指甲都翹起來了,幹累活時眼裏直發黑冒金花。即使這樣困難,我們還堅持著“自覺地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從來沒有偷雞摸狗,甚至連這個念頭都沒有過。還是隊裏的老鄉們心眼好嗬,看我們吃不飽,上地幹活時他們就多帶點大餅子大煎餅給我們吃。後來不知誰發起的,晚上收工,竟挨家輪著拉我們去吃飯。那年月階級鬥爭抓得多緊哪,隊裏幾乎沒有幾戶“純”貧下中農了。可老鄉們好像已不在乎這些了,困難之時見人心嗬,鄉親們不也是都在困難中熬著挺著嘛。
地快種完了,集體戶也眼瞅著斷頓了。新上任的崔隊長(原大隊會計)終於忍不住了,在隊委會上講:這幫知青舍家撇業到這來,要是餓壞了有個好歹誰負責,怎麼跟人家父母交待。於是隊委會當即決定:把剩餘的種子糧做為救濟糧分給集體戶和幾家特困戶。剛開完會,崔隊長和幾個老鄉推著平板車給我們送來幾麻袋苞米,穀子,黃豆,還有一小桶豆油。那時那刻我的心裏真是說不出的滋味,也記不得當時是怎麼表達謝意的。“男兒有淚不輕彈”,可戶裏的女生卻都扭過身子哽咽起來,弄得我的淚水也差點湧出眼窩……從那天起,集體戶又有了炊煙,又有了笑聲,笛子和口琴又吹起來了,二胡也又拉響了。年青人的歌聲又從集體戶的窗口湧出,飄蕩在我第二故鄉無垠的田野上。這件事後來被公社總結為“春借秋補”的經驗,在全公社推廣,從而保證了知青隊伍的穩定,我們是在州報社和電台記者來隊裏采訪時才知道此事的起始緣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