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娑婆此世 自始更名姓月棲(1 / 2)

天文二十三年,元旦,正午。

冬雨不期而至,漸起的海風呼呼地撕扯略顯斑駁的船帆,波浪輕輕的拍打船體發出陣陣聲響,業已錨定的戰船上下輕微地浮動。向停泊的灣外望去,灰暗的天空灰暗的大海,時而劃過的閃電照亮不停掀起的巨浪,令人能夠短暫的分清何處是天空何處是大海。沉重雲幕背後偶爾顯現的中午太陽的微弱昀影,讓人本能地懷念不久之前的鷗翔魚躍波光粼粼。

昏昏沉沉中,雲波又回到從前。那時候好像每天都很高興,無憂無慮一隊搬家的螞蟻都可以全神貫注然後興奮半天。層層疊疊的肚子、眯成細縫的眼睛,和總在身邊的蹦蹦跳跳的胖丫頭。那時候住在儉樸的老屋裏,偶爾漏雨的青瓦、斑駁的老是用手去撕的牆壁、屋簷下雨滴侵蝕而成的青石台階、冰冷黏腳的泥漿、雨鞋鞋跟上的竹葉、靠著椅背織毛衣的奶奶,等著兩個瘋了一天的孩子,等他們手牽著手在春雨中疲倦地歸來,回到溫暖的小巢裏。淺淺的的月光,照著屋簷上的鴿子。照著輕輕撫摸它們的小手……

7歲那年的一個清晨,以教育質量更好為理由以迪斯尼樂園為誘餌,父母在嘯叫哭喊中把他不管不顧地塞進車門。汽車啟動漸行漸遠,透過後窗看到,那張哭花了的臉,拚命揮動的胖乎乎的手,猛然起床未曾梳理的略微泛黃的頭發和似乎大聲喊出來的隔著車窗沒聽見的話語,一顆遠隔重洋也不曾淡過的想念的心。

那時候還真傻,隻顧拚命反抗,都忘了該留個電話。甚至,隻知道莽子的小名,兩年間不曾問過姓名。

終於,他長到足夠獨自回國探親的年紀,彎彎的小河上擺渡的仍是當年的艄公,跟隨打工父母南下的她卻隻留下兒時兩人嫚罵爭搶過的一架竹馬和早已破敗傾頹的老屋。奶奶告訴他,那天早上她追著車拚命喊的是一句讓人忍俊不禁的童言,“胖子!不準走!我還欠你6毛錢!胖子!不準走!我還欠你6毛錢。嗚…..嗚……胖子,我不準你走…….六毛錢……”。

六毛錢,那個年頭偏遠農村孩子的眼中得是多麼珍貴的財富。

六歲夏天的黃昏,村頭躲貓貓跑來跑去的她伴隨著一陣刺耳的急刹聲,飛出兩米重重地撞在那時還是竹夾泥土的牆壁上,噗地一聲滾落在地。科學不但解釋不清楚緣分,也一樣解釋不清楚命運。開車的司機是村頭小鋪的老板,三十多歲老實巴交總是穿著解放膠鞋,按著輩分兩個孩子總是遠遠地高興大喊“舅舅”。滿頭是汗的“舅舅”跳下麵包車就衝向還在簌簌掉土渣的竹牆,卻被老人拉住。老人說,這時候不要去動她,等三五分鍾,若是命大緩緩就沒事兒了,可千萬別亂動亂搖這是要害性命的。

尖銳的急刹聲響起,村裏人總是那麼熱心,聚在小鋪看電視的鄉親二話沒說就呼喝著要出去幫忙,然後跟急得跺腳的“舅舅”一起被曬太陽的老人攔住,兩分鍾時間就圍了一大圈趕來幫忙或是看熱鬧的鄉鄰。躲在貨架後當老鼠的他終於也沒忍住好奇,冒著被當貓的她逮住的危險,跟出去圍觀這場村中少見的車禍,要知道平靜的南方鄉村生活對充滿好奇的孩子是多麼的枯燥。

興衝衝的擠進人群,世界靜止了。女孩兒就那麼靜靜地蜷在竹牆底下,嬰兒肥的紅撲撲的臉沾著汗津津的營養不良微微發黃的頭發。右手手背被牆上開口的竹片兒劃傷,緩緩地淌血,混在夏天土路上揚起的浮塵中。一動不動地呆呆地看著不知道該做什麼,一片空白。

各種壓抑的無法言說的情緒或者說恐懼,在小丫頭迷糊爬起的一瞬集中爆發。鼻頭一酸,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哭的那麼傷心,久久不曾停息……

感謝無法言說的命運,致無數人死命的災難隻留下右手手背上一道兩厘米的疤痕,唯一的遺憾是後來即使襯衣的袖口也無法掩蓋。全然無事的她的晃晃迷糊的腦袋,不顧癱坐在地的肇事阿叔和連呼幸運的鄉村大夫,用沒事的左手拉住仍在哭泣的膽小的男孩兒,努努可愛的鼻子,“不準哭!愛哭的是小狗!……你要當海軍的,不能哭的……大不了算我輸了啦,我給你六毛錢就是了……”,猶豫地掏掏兜裏,發現視若珍寶的六張角票並沒有帶出來,吐下舌頭,“好了……好了…….不準哭了啦,再哭……再哭,我也想哭了。來,抱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