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部康貞一行初到願證寺之時就已是黃昏,又經過這老半天的耽擱,天也就順勢黑了下來。寺僧做完晚課,清越悠揚的鍾聲再度響起,越過寺院的高牆,鑽過門前町的巷道,淌過略帶寒意的木曾川,擴散到整個長島,與嫋嫋炊煙一起驅趕著還沒回家的農人。滿臉的皺紋在風中顫動著,滿頭的枯草在風中呼應著,他們蹣跚地邁著腳步,但他們臉上綻放著笑容。安詳的笑滿足的笑,種種磨難種種煎熬,最後笑在足以糊口的黑夜裏,笑在足以慰藉的佛光中。
願證寺的鍾聲,給了苦難草民在亂世中掙紮的勇氣,但作為戰國這個人間地獄最後樂土的寺社卻承擔著莫大的壓力——天下大名鮮有不覬覦本願寺領的。
願證寺,蓮淳上人永正年間建於伊勢長島木曾川畔。建寺伊始隻為弘法,所以院牆低矮,後來雖有增築但最高不過一丈,防賊勉強作戰嘛聊勝於無。隻是此時低矮的院牆擋住了寺院的燈光,卻擋不住經堂僧眾的怒意。
經堂之內,以住持願證寺證惠為首的坊官、僧官次第在座。服部康貞經過這一路的耽擱,焦急情緒稍微和緩,在證惠平靜目光的安撫下緩緩說出了服部家危機的由來。
原來這還要從服部家的猁浦城的位置說起,說是城實際跟大多數戰國時期的“城”一樣都隻是挖兩條壕溝豎幾塊木板依山傍水鳥戲蛙鳴的山寨罷了,日本人倒也自知一般還是稱為砦的。這個猁浦砦地處員弁郡與朝明郡之間,問題就出在這裏。
家主服部友貞跟大多數小豪族一樣沒什麼野心,在艱難世道中掙紮求存。幾乎想過擴大領地光宗耀祖,隻是簡單的活著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地傳承家名。憑著代代經營,前些時候員弁服部家已發展成為擁有員弁郡兩鄉一町領民3千的規模,在員弁郡22平方公裏的廣袤土地上聲勢烜赫。
發展速度的加快得益於服部家族對願證寺的供奉,服部家舉家信奉一向宗,在支持僧侶弘揚佛法的同時也聽從寺社諭告“重農守時,稍緩普請”。農民負擔減輕加之得到精神上的慰藉,不時有人拖家帶口悄悄來投。加之猁浦城又處在員弁郡、朝明郡與桑名郡交界之處,桑名郡毗鄰長島佛法興盛早早輕徭薄賦自然無事,但朝明郡嘉例城的中江家在三重郡千種家的支持之下頑固的抵製一向宗,堅持古來就有的壓榨政令與服部家的關係一直有些緊張。伊勢土地肥沃物產豐富,平時農人負擔雖重咬咬牙總能對付過去,但夏天的一場幹旱打破了這種脆弱的平衡,秋收時刻麵對普遍歉收的現實農人欲哭無淚,麵對貢賦不變的政令更是徹底絕望。
剽悍國人結寨自保,山野小民背井離鄉。“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的爽朗金秋隻屬於飽食終日的各種大人老爺,對山野小民而言,幹旱絕收的天災、三公二民的重稅、頻繁普請的徭役、神出鬼沒的山伏以及喜怒無常的地侍共同組成了暗無天日的嚴冬,在這無邊的黑暗裏相對溫和的員弁服部家就成了他們活下去的希望。為了活下去!就隻是簡簡單單的活下去!大規模的逃亡,飛蛾撲火……
慘烈的飛蛾撲火給饑餓老幼帶來希望,給服部友貞帶來壓力,給中江小十郎帶來借口。
“三天前,嘉例城的中江大人……”服部康貞有些緊張,“哦不!中江小十郎傳信要求父親大人到宇野商議逃人遣返之事。本來家中多有反對,但父親認為本家接收諸多逃人無禮在先已落口實,若不赴約恐怕中江家會立刻開戰……還有小十郎背後的千種家,要知道本家供奉聖教以來千種家曆來仇視……宇野地處嘉例與猁浦之間地勢平坦無藏身之處,父親勇武又領有族中武士二十人……不想中江老賊無恥,預先在宇野阪挖下虎具引父親大人走近詳談,”服部康貞越說越激動,顯然傳統的武士無法接受這種略帶無恥的坑害,“父親大人不慮有他……然後……然後……一生勇武卻玉碎在陰謀之中!”
“納尼?!”下間賴旦猛砸榻榻米暴怒起身死死抓住康貞的衣領,“服部殿死了?死在卑鄙的暗算之下?死在你的眼前?你怎麼還有臉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