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作為一個人,渴望成為上帝,或更確切地說,想複歸於上帝,使自己與上帝同一;這一追求既合乎人性又超越了人性。基督的這一二重性對我一直是個不可解的謎。對上帝的思慕對我來說既是神秘的又是現實的,它在我身上切開無數傷口,但也開鑿了一個個流水淙淙的湧泉。
自年輕時起,我最深的痛苦和全部歡樂與憂傷都來自靈與肉的從不休止的無情搏鬥。
我心中既有源於太古的邪惡勢力——它是人性中固有的,也是先於人類就存在的——也有上帝的光明力量——它同樣也是固屬於人性又先於人而存在;我的靈魂就是這兩支大軍角逐的戰場。
痛苦一直是劇烈的。我愛我的肉體,不願意看到它毀滅;我也愛我的靈魂,不想叫它腐朽。我不斷搏鬥,想使這兩種互不相容的原始力量和解,使它們認識到彼此並非仇敵,而是夥伴,如能和諧相處,就都會非常歡快,而我也就能同它們共同歡樂了。
每個人的精神和肉體都具有一定的神性,所以基督的神秘不僅是某一教派的奧秘,而是普遍存在的;每一個人身上都爆發著一場神與人的鬥爭,與此同時每個人也都渴望二者和解。這一鬥爭經常是無意識的、短暫的。意誌薄弱的人無力長時間抗拒肉體,軀體變得越來越沉重,最後成為一具行屍走肉,鬥爭也就結束了。但是對那些有責任感的人,那些日夜不敢忘記神聖職責的人,靈與肉的鬥爭卻是殘酷無情、至死方休的。
靈魂和肉體愈強健,鬥爭就愈能產生豐碩果實,最後獲得的和解也愈完美。上帝不喜歡意誌不堅、皮肉鬆弛無力的人。靈魂願意同強健的、不屈服的肉體搏鬥。它是一隻永遠饑餓的、食肉的鷙鳥;它要把肉體吞噬,把它消化,叫它無影無蹤。
靈與肉的鬥爭,反叛與反抗,和解與屈從,最後達到最高的目的——與上帝合一,基督就是這樣一步步上升到最高境界,他召喚我們跟隨著他的血跡,也走這樣一條路。
這就是掙紮中的人的最高職責,向拯救世人的第一個人子基督攀登的高峰挺進。我們該怎樣開始這一艱辛的旅程呢?
如果我們想追隨基督,就必須深刻理解他經曆過的鬥爭,就必須重新經曆一次他受過的苦難:他如何戰勝人世間各種點綴著鮮花的陷阱,如何犧牲塵世的大小歡樂,如何作出一次又一次犧牲,取得一個又一個勝利,步步升高,一直走到殉道者的頂峰——十字架。
在我寫作《基督的最後誘惑》的日日夜夜裏,我懷著莫大的恐懼再一次走過基督邁向髑髏山的步步滴血的曆程;我感情激動卻充滿理解與愛,再一次體驗了基督的一生與受難。我寫下了這一劇烈痛苦的自白和人類偉大的希望,常常感動得熱淚盈眶。我從未感到過基督的鮮血這樣既甜美又痛苦地滴滴落進我的心裏。
為了走上犧牲的頂峰——十字架,為了走向不朽的頂峰——上帝,基督經曆了掙紮中的人類經曆過的所有階段。正因為這個,基督的痛苦我們才這樣熟悉,才與我們息息相關,而對他的最後勝利我們才覺得有如自己將來要獲得的勝利。基督身上深厚的人性的一麵幫助我們理解他、愛他、對他的受難能夠感同身受。如果基督身上沒有這一溫暖的人的因素,他就永遠不會這樣令人哀憫地深深感動我們的心,他也就不能成為我們生活中的楷模。我們痛苦掙紮,我們看到他在痛苦掙紮,於是我們就有了力量。我們看到自己在世界上不是孤獨無依的;基督正站在我們一邊戰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