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對他本人來說,這部史詩的寫作對他思想的發展卻有裏程碑的意義。因為他這時發現創作才是他的天賦使命,他的救主。在此以前,他原本是要把四次訪蘇的所見所聞向外界報道,但卻始終念念不忘《奧德修記現代續篇》的構想。兩相比較之下,他認識到自己的見聞感受必須用藝術的形式表達出來,而不能成為單純的宣傳,否則就無法滿足自己和讀者的精神追求。這樣,他在五十歲的時候,開始全身心地投入他自認的唯一職責之中,即像喬伊斯寫《尤利西斯》一樣,要做一個想象創造的大祭司,鑄造人類的良心。他在從事這一艱巨任務時,既懷著一種強烈的宗教熱情,熔基督教義、佛教教義、柏格森生命哲學、尼采超人哲學於一爐,又抱著一種冷靜的理性態度,一方麵不信任純觀念,另一方麵崇拜自發行動;還有他在為政府服務和廣泛旅行中獲得的豐富實際經驗;而尤其強烈的是他對古代和現代希臘的土地和人民的熱愛。他選擇《奧德修記現代續篇》的創作,因為它能打破地域界限,可以包羅萬象地把複雜的西方思想同純樸的東方感情糅合在一起。奧德修斯是希臘人,但也是見過世麵的人;他很機智,也好行動;他是個漂泊者,到處尋求新奇的經曆,但他是個超人,而卡讚紮基斯在創作這部龐大的史詩時,也成了一個自有特色的超人;為了創作這部作品,他離群索居,自早到晚寫作不輟,達到了廢寢忘食的程度。如此先後達十三年,七易其稿,始告完成,這在世界文學史上恐怕也是罕見的。
接著他又把但丁的《神曲》譯成現代希臘文。他之所以從事這一大工程,是因為他在但丁身上看到了一個同自己一樣追求完美的人、被自己的人民所放逐所不齒而無家可歸的人、想用藝術為手段把肉體升華為精神的人。但是真正能夠反映他的精神與肉體的鬥爭的作品還是戰後從1948年起到他生命的最後九年中所創作的幾部作品,其中尤以《希臘的受難》和《基督的最後誘惑》最具代表性。這時他已譽滿全歐,作品已譯成三十多種文字,多次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提名( 1952年的一次僅以一票之差落選)。
但是成功卻帶來了完全的誤解和詆毀,幸而他已學到了尼采的教誨:爭取自由的鬥爭不能有任何畏懼,也不能存任何報答的希望,才能將這一切吵嚷置之度外。這種種不快事件的由來,是因為他是本著藝術家良心從事創作的,尤其是在刻畫他畢生投入的精神與肉體的鬥爭時毫無世俗的顧忌,不免觸犯了偏執的宗教界人士的忌諱,以致《希臘的受難》使他險些被逐出教門。《不自由毋寧死》引起報界攻擊他是克裏特島和希臘的叛徒,因為卡讚紮基斯盡管熱愛農民,但從來不一味美化他們,在這部作品裏,他既頌揚了希臘式英雄主義的正的一麵,也不掩飾它負的一麵。至於《基督的最後誘惑》更是引起軒然大波,他所受到的攻擊之激烈,幾近中世紀的宗教迫害。1957年他訪華歸途在廣州誤種天花疫苗病死德國,遺體運回希臘安葬,希臘大主教仍拒絕讓他的遺體停放在教堂中讓人瞻仰;甚至在他死後三十年該書在美國改編拍攝成電影時,還引起一部分宗教信徒的抗議和抵製。其實這一切都是無知和誤解所造成的,有心的讀者在細心讀了本書之後一定會有同感。
上麵已經說過,爭取自由的鬥爭不能有任何畏懼,也不能存報答的希望。卡讚紮基斯筆下的耶穌,就是這樣一個尼采式的超人。他像奧德修斯一樣,是自由人的原型。他憑借意誌的力量,取得了對物質的勝利,或者換句話說,把物質轉化為精神。這一全麵的勝利實際上是一係列具體勝利的總和——他不斷地斬斷各種形式的束縛,家庭的羈絆、肉體的歡悅、國家的權威、死亡的恐懼……因為在卡讚紮基斯看來,自由不是給予鬥爭的報酬,而是鬥爭過程本身。因此耶穌必須不斷地受到邪惡的誘惑,不斷地感到它的誘惑,不斷地屈服於它的誘惑,隻有這樣,他最後對誘惑的抗拒才有意義。
從正統宗教觀點來看,這是異端邪說。但是卡讚紮基斯不僅信奉這異端邪說,而且把它當作這部作品的整個結構的基礎,這應該可以為我們了解他的最深層目的提供一些線索。他的目的主要不是重新闡釋基督,或者改造教會,而是要使基督從根本上超脫於教會,是要塑造一個新的救主,從而填補自己在道義和精神上的真空。卡讚紮基斯的內心衝突是二十世紀每一個有識之士麵臨時代的混亂時所必然產生的內心衝突,要解決這一衝突,他希望把耶穌看成一個能為二十世紀所了解的新時代人物,但仍保持基督傳說中一切能為各時代的各種人所能接受的成分。正因為他自己畢生經曆了精神與肉體的鬥爭,他才能夠極其深刻地描繪耶穌在選擇愛與斧之間,在選擇天倫之樂與殉道者的流放和孤獨之間,在選擇僅僅解放肉體與同時解放肉體與靈魂之間所經受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