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首詩可以看成是詩人的一個宣言。死亡永遠伴隨著我們,生活中有垃圾和塵土,但詩人仍然願意回到地麵,和許許多多人一樣,平靜地走過漫長或不那麼漫長的一生。詩中的早晨、中午和晚上,暗示著人生的各個不同階段,和“地麵”一樣具有象征的意味。對於死亡,作者的態度也相當平和,盡管死亡無時無刻都在伴隨著人們,但死亡賦予生命以意義,作者的態度達觀積極,豐富的人生意蘊被容納在短短的幾行詩中。
另一首短詩《那裏》在立意上和前麵提到的《馬蓮花》有著幾分相似:“靈魂像白色的花瓣的一些碎片/在黑夜的照耀下發光。他們很輕鬆/在突出海麵的集散地散步,一閃一閃/他們相互並不熟悉。他們從不同的地方/帶著不同的仇恨、友誼和愛彙集而來。而/一切都結束了。有人在若明若暗的陰影裏/注視著他們的談話,或回憶。靜無聲息。”
這是一首非常出色的作品。雖然立意與前麵的一首接近,但意境卻更加開闊而深邃。詩中有著一個具體情境,形象也更鮮明。在詩的結尾,鏡頭拉開了,在這個情境之外我們看到還有一個觀察者的存在,這就使詩歌出現了另一個語義層次。重要的是,這首小詩的空間並不小,裏麵包含著很深的人生經驗和意蘊,融入了詩人對人生的思考。這些被壓縮在短短的幾行詩中,卻並不使人感到單薄,相反,我們的思緒並不因為這首詩的結束而終止,而是隨著詩意向外輻射。
另一方麵,我們也能約略看到我在文章開頭提到的變化。文乾義似乎並不滿足於現代意識的獲得,他力圖在詩歌創作中獲取更多獨特的個人品質。從《文乾義詩歌》中,我們可以看到他在向早期詩中出現的北方風物回歸。盡管在詩中出現的依然是丁香、湖泊、草原和雪地,但這已是由內向外的觀照,是內心經驗的表達,而不再是對外部世界的簡單描摹。那些具有北方特征的景物,在詩中成為具有文化意味的象征符號,並且滲透了詩人的深層思考。如:“坡地上,晚霞劃出兩條斜線,又粗又亮/紅鬆已經年邁,率領它的殘缺家族,依然/堅守著土壤。在它們下麵,龍骨在生長,金屬在生長。”(《北方村落的傍晚》)“鳥的聲音是唯一的聲音/天空在水麵上,像空氣一般純粹/我不敢說話,甚至不敢呼吸。流水/從水柳群落根部流淌出來/照亮我眼睛內部的混濁。”(《希望》)
與他早年對北方風物的描寫相比,不僅情感更為凝重,地域特征也刻畫得更加準確,重要的是,這些與他內在的經驗和思考渾然一體。其結果是個人經驗得到了強化,文化意蘊也更加突出。
即使是對他生活著的城市的抒寫,北方的特征也十分鮮明:“這條街,中間鋪著有軌電車的軌道。歐式的/建築,或櫥窗,使這條街把歐洲夜色鋪在人行道上。//然而——//擴音器裏的叫賣,生硬/而又尖厲。包子!街兩旁,燈光落下的響聲/像這雪片起飛的響聲一樣沒有聲音/隻能傾聽。粥……”(《街》)
在一些近期的詩作中,詩人有意識地把他對北方地域和民俗文化的理解寫進了詩中,在詩中增加了曆史的維度。在一首名為《依蘭》的詩中,我們看到他對曆史和文化的深沉的思考:“三姓是它的名字,五國城也是。/城牆殘缺,像它的一段一段的經曆——/高大茂密的楊樹固守著它。/一條河流選擇在這裏並入另一條河流。/在時間內部,美女和血淚無人知曉。/有一口井已被填平,但很著名——/兩個帝王的傷感埋在下麵已近千年。”
經曆了由外到內之後,詩人又開始由內到外的嚐試。這不是以往的那樣簡單的對外部世界的描摹,而是把自己的經驗和思考滲透進外部事物的形象中,通過內心的觀照對曆史文化進行考察,這使得他的詩作進一步獲得了冷靜客觀的品質,也進一步擴大了他詩歌的心靈視境。
文乾義對待詩歌的態度十分嚴肅,在他身上有著上世紀50年代生人的某些特點,帶有某種理想化的色彩,較少虛無主義,而其中又摻雜著他沉靜務實的個性。在新潮詩歌盛行的時候,他沒有去迎合時尚,仍然寫著自己心目中的詩歌,這並不意味著他的態度保守或缺少這方麵的能力,而是忠於自己內心的感受,堅持著自己的創作個性。但這並不意味著他放棄自己的思考和探索。因此他的變化並不是出於一種盲目的熱情,而是根據自己的切身體會一步一個腳印地走過來的。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他曾自己油印了一本小冊子,標題就叫《腳印》。其實他的全部詩作也可以視作一行行腳印,這些腳印清晰、堅定,發人深思。
原載《文藝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