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曙光
文乾義是一位值得關注的詩人。這不僅在於他從上世紀70年代就開始詩歌創作,默默堅持了幾十個年頭,這種執著精神本身就讓人敬佩;更為可貴的是,他始終保持著一種旺盛的活力,不斷超越自我,完成了從外部描摹到內心審視、從堅持傳統詩風到寫出具有強烈現代意識作品的巨大蛻變——這種變化有人終其一生也難完成。在最近文乾義詩歌中,我看到了他的另一個變化,這種變化也許還隻是初見端倪,算不上突出,但無疑兆示出一個頗為可喜的發展前景。
談起這一變化,首先應該提到他的另一本詩集——《別處的雨聲》(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年)。這部集子裏的作品比起他今天的創作可能要顯得遜色,但對研究文乾義的詩歌卻很重要,因為它像化石一樣記錄下了他的蛻變過程。作者似乎有意和讀者玩起了捉迷藏的遊戲,刻意隱去了每首詩寫作的時間,但在我們閱讀時,仍然會感到其中巨大的差異。據作者講,這個集子中的作品包括了1995年到1999年的創作,其中1997年可以作為時間和篇目上的一個中點。不僅如此,1997年之前和之後的作品各自呈現出不同的特點,而且這些特點還頗為鮮明。
從這部集子可以看出,文乾義1997年前的詩歌更多停留在對外部現實的摹寫上,其中北方特有的風物與他早年的生活息息相關。裏麵雖然不乏精彩之作,但總的來說讓人感覺外在而浮泛,在形式和手法上也略顯陳舊。在一首題為《馬蓮花》的詩中,詩人這樣寫:“馬蓮花總是悄悄地開的/在路旁,門口。一簇簇地開放/這兒的馬蓮花太多了/和這群人一樣的多/後來,誰也沒有注意誰/就分別了/再後來是隱隱約約地想念/淡紫色的花瓣兒,一閃一閃的/並沒有芳香。”
應該說,這首詩寫得並不差,甚至可以稱得上詩意盎然。詩人把淡紫色的馬蓮花和插隊的夥伴們加以映襯,人和花最終在詩人的印象中變得混淆起來,這種不動聲色的敘述中自有一種淡淡的感懷和哀傷。但如果從更加嚴格的標準來看,由於缺少在內心和經驗的層麵上的更深挖掘,詩的意境沒能得以更好的拓展。但文乾義無疑有著堅厚的生活基礎,豐富的生活經驗多少彌補和掩蓋了因缺少內心審視而產生的浮泛。他的詩作也常常在經意或不經意間流露出濃鬱的北方特色,這些既與他的生活相關,也多少體現出他當時的詩歌追求。他的詩情感真實深摯,不時會出現一些警策的句子。如:“炊煙升起的地方/雪照樣急照樣猛/而炊煙消失的地方/雪,停了。”(《炊煙》)又如:“連早霞和晚霞都熟悉這些誓言/連土地和天空都熟悉這些誓言/誓言裏生活著一群人——/等誓言們紛紛散去了/這群人也散去了。”(《誓言》)
事實上,出現在文乾義筆下的草原、落日、雪野、老樹、炊煙,並不單單是一種外在景觀,他是在有意識地通過這些景物描寫捕捉北方特有的文化品格,以突出一種地域文化與民俗特征。在很多年前,文乾義就開始做起了北方文化史誌的研究,這既是出於某種個人興趣,我想也是出於詩歌創作的考慮,他曾不止一次地對我提起,他是在有意識地通過這些來追尋自己詩歌獨特的內涵和表現方式。但這樣做的結果仍不能完全避免由於缺少內心審視而帶來的缺憾。
在詩集的後半部分,變化開始出現了。詩人開始由注重描摹外部事物轉移到對內心的審視,詩中的現代性明顯地增強。這一由外到內的變化表明了詩人的成熟。在我看來,這不能簡單地看成是一種寫作方法上的轉變,而應視為對詩歌本質的回歸。從本質上講,詩歌是心靈的產物,一首詩,無論是追懷往事還是在描摹當下的現實,無論是看似主觀還是客觀,都應該是內在心靈對於外部的觀照。如果外部的景物不能同我們內在的更為深層的經驗和情感融合在一起,那麼這些景物就很難傳情達意,隻能成為一種裝飾。詩人可以用不同的方法進行創作,但真正優秀的詩人無一不是深入到自己的內心,從中汲取情感和經驗,並以此來觀照外部事物。就這個意義上講,一首詩的空間代表著心靈的空間,一首詩的深度也體現著內心自我挖掘的深度。說到現代性,一般說來,我們把現代性理解為用現代人的眼光去關注和審視世界,那麼這種現代性正好表明了這種內與外的契合。我們過去總是強調一部優秀的作品應該具有鮮明的時代特征,這並不錯,但問題在於,我們往往把這一時代特征簡單地理解為對外部世界的描繪,而忽略了內在的審視。如果離開了人,離開了人的內在經驗和情感,隻是機械地摹寫外部世界,那麼依然無法呈現一個完整的世界。從文乾義身上體現出的這一變化恰好代表了從朦朧詩以降中國詩歌的發展軌跡,隻是這一詩人種群上的變化集中體現在了他一個人的身上。這個過程無疑經曆了漫長的追尋和磨礪,也與他這一階段大量的閱讀和思考有關。在這部集子之後發表在一些雜誌上的詩作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沿著這一軌跡穩步行進的背景。
在文乾義的詩歌中,我們清楚地看到了這一現代意識的集中體現。集子裏麵的詩作簡淨、內斂,早年那種浮泛的描寫與抒情已不複存在,代之而來的是內心經驗透過外部事物的呈現。可貴的是,詩人仍然保持著他一貫平穩的語氣和謙和的態度:“讓我回到地麵。和塵土一起/和垃圾一起。和許許多多的腳步一起/在大街走,然後,睡眠。然後醒來/死亡像早晨的雲霞,溫暖地牽起我的手/一塊走向中午,然後,再一塊走進夜色/它是那麼優美和安靜。”(《讓我回到地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