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剛才是怎麼說的來著?你不是說很羨慕能夠認真去做沒有任何價值的無聊之事的人麼?我所關心的.並不是作品有沒有價值。已經出現的語言將會‘生產’出什麼樣的語言,這就是我所想知道的全部。這是一件異常艱苦的工作。但是,如果順利的話.我會在觀察語言增殖的過程中獲得極大的快樂,感覺自己就如同是魔術師一般。而這個時候,不僅讀者,甚至連語言自己都會鼓掌慶祝呢。”
“你太狂傲自大、自命不凡了。我猜沒人會讀懂你的作品吧?”
“不。想讓人讀我的作品非常簡單。”
“我是不會讀的喲。”
“那你是想被判處死刑麼?”
“你在說什麼啊?我讀了才會大禍臨頭哩。”
“如果我和你都被逮捕了。那麼,法官、律師和檢察官將會閱讀我的作品,從而判斷它是否包含有危險的語言。而為了確定這一判定我有罪的證據是否真是我寫的,他們就會要求身為證人的你也閱讀它。如果你拒絕的話,就有可能被判處死刑哦。”
“一派胡言!我——”
倉庫入口處的大門被打開了。你大驚失色,癱軟在地,站都站不起來。兩名警官走了過來,說:“由於違反《語言禁止法》和《書寫法》,你們現在被逮捕了!”
“等一等,這事跟我沒關係啊!”你大叫道。但你那毫無掩飾的內心世界立刻被警察洞穿了。你的反抗起不到任何效果。
禦言師的臉上浮現出平靜的微笑。他的心如同石頭一樣冰冷而僵硬。你根本不知道他正在想什麼,而那兩個警察也無法讀懂禦言師的心思。
“我沒有心靈感應的能力,”禦言師說,“我身上帶有感應力障礙者證明書。”
“這事兒等回到警局再說吧。”警官操著磕磕巴巴的語言回答道。
“你讀過那個自稱是禦言師的男子寫的作品嗎?”檢察官訊問道。你看了看那本書的名字:《與兔共舞》。.
“什麼呀,《與兔共舞》?我壓根兒就沒聽說過。我知道的是一”
“你知道的?”檢察官詭秘地一笑。你明白自己落入了圈套。
“太卑鄙了。卑鄙!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你倒是挺會隱藏你內心的嘛。你的精神阻礙值已經達到了最高等級。好吧,言歸正傳,這本《與兔共舞》的內容你應該很清楚。你能給我講講麼?”
你假裝自己沒有心靈感應能力。
“好吧,讓我來告訴你吧。”檢察官說,“在這篇小說所描寫的世界中,擁有心靈感應能力的人將會被判刑。然而,心靈感應能力是每個人天生都具備的,為了抑製這種先天本能,這個世界中所有的人都必須服用特殊的藥物。有一天,主人公的妻子忘記了吃藥,於是便成了一名感應力者。具備心靈感應能力後,人的耳朵會漸漸變得跟兔子的耳朵一樣長。主人公發覺妻子的耳朵開始變長之後無比震驚。而妻子也慢慢感知出主人公的心理,獲悉了他搞外遇和其他一些諱莫如深的秘密。主人公猶豫著是否去報警,可又突然意識到,妻子也肯定有自己的秘密,而且,盡管背叛了妻子,但他仍舊是愛妻子的。於是,主人公也停止了服藥,懷著一種異樣的感動,等待自己的耳朵開始變長。”
“然後呢?”
“想知道的話就去問禦言師好了。不過你肯定知
道後來發生了什麼,不是麼?”
“真是個奇妙的世界啊……真想進入那樣的世界啊,那個與這裏截然不同的世界。”
“你是說你想讀這本小說麼?”
“不,不是這麼回事。”
“哦,這樣啊。真是一本危險的書啊。”
“我不知道這本書的內容。我從來就沒有讀過,所以也不知道故事的結局是什麼。”
“好小子,讓你逃掉了。”
“逃掉?”
“《與兔共舞》還沒有寫完。如果你知道結局的話,那麼作為禦言師的共犯,你鐵定會被判為有罪。語言會擾亂秩序,並將其徹底摧毀。有的文明,僅因一句話就會分崩離析。”
“我跟這可沒有關係。想不到,語言竟然具有這樣的力量——”
“將語言寫出來,而不是說出來,你認為這樣做罪行就會輕一些,對吧?”
“不……我隻是不想被判處死刑罷了。我對語言一點興趣都沒有。請您將我從這裏放出去吧。我可是一個善良的好市民啊。”
“你讀過這本書吧,”檢察官再次訊問道,“《與兔共舞》這本書?”
你越來越疲倦。最後,你不得不點了點頭。“是的,我讀過。是本沒有寫完的小說。”
“並非沒有寫完。請不要回避我的問題。好吧,我再問一遍:小說的結局是什麼?”
“我不知道。”
你讀過這本書吧……《與兔共舞》這本書——”
你精神恍惚,雙眼朦朧,不知不覺間竟然謅出了一個結局:“原來,主人公的妻子隻是假裝自己的耳朵在變長……主人公在具備感應力之後,知道了這件事……於是,他想強迫妻子也具備感應力……可他的妻子卻打死也不從……主人公離開了深愛的妻子,開始了永無歸期的逃亡生涯。”
“不錯嘛。”
“什麼?”
“完全一致。”
“怎麼會這樣?騙我的吧?”
“你再說什麼都沒用了。”檢察官回答道。
法庭上沒有一個旁聽者。由於禦言師不能使用心靈感應,隻能用嘴說話,可能會對普通市民造成惡劣影響,所以審判采取了非公開的形式。
“你一”法官說。
“您是說我嗎?”
“對。你的職業是什麼?”
“市清掃局職員。晚上兼職當演員,主要負責製造背景,特別擅長描繪黃色玫瑰。”
“嗯。那麼,你同第一被告的關係是什麼?”
“我不認識他。我從沒見過他。”
“胡說。”檢察官反駁道,“第二被告明顯同第一被告有過接觸,還曾經讀過第一被告寫的《與兔共舞》這本書。這就是那本書。”說著,檢察官向法庭上的所有人員傳閱了《與兔共舞》。
法官將書舉起來,盯著禦言師問道:“這是第一被告寫的書吧?”
“是的。”禦言師麵色平靜地回答道。
“那麼,你是承認檢查官所提出的指控了?”
“我承認。可是,沒有人可以懲罰我。”
“請你出言謹慎,否則就會構成藐視法庭罪。”
辯方律師站起身,瞪著禦言師說:“第一被告已經喪失了理性思維的能力。他的精神不正常。”
“反對!”檢察官說,“兩名被告的精神經過鑒定,均屬正常。”
“反對有效。辯方也曾經就兩名被告的精神狀態進行過鑒定,其結果也顯示為正常。”
“我沒有瘋。”禦言師愉快地說,“瘋子是寫不出書的.因為他不具備駕馭語言的能力。”
辯護律師打斷禦言師的話,固執地辯護道:“雖然自稱禦言師的第一被告承認自己寫了《與兔共舞》這本書,但是,該書的內容是無害的。隻不過是對語言的羅列罷了。”
“這可是侮辱哦。”禦言師說。
“你給我閉嘴!”辯護律師不耐煩地怒吼道,“不好意思,失禮了。呃一這名被告羅列的語言沒有任何意義,產生不了任何作用。打個比方說.他的語言就像是用高級計算機語言編寫出來的程序,但卻不能產生任何結果,就連一加一等於二都計算不出來。它已經瘋了——我不是說被告的頭腦,而是說這部作品本身。”
“我的語言同計算機語言不一樣。”禦言師說,“編寫計算機語言是為了實現某種明確的目的,我所使用的語言卻並非如此。與其說寫小說是在編寫軟件,不如說是在製造硬件,是在構築另一個現實。在語言創造的世界中,一加一不一定等於二。這個世界究競是什麼樣子的,最終是由語言本身所具備的軟件決定的。語言是有自我編程性的東西,所以,我的工作僅僅是指出一個本致的方向,餘下的則全都交給語言,由它們去自由地創造出一個獨立的世界。”
“呃……”辯護律師顯得十分困惑,他無法認同他難以理解的東西,“所以,被告是無罪的。如果要懲罰的話,就去懲罰那部作品吧——可惡,我在說些什麼啊?這樣的說法從來都沒有聽說過。法律裏麵怎麼會有這樣的條文啊?一一所以,我主張判被告無罪。”
“就算判我有罪也沒有關係。”禦言師嘲笑眾人道,“你們這些人拿我沒轍。這簡直就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鬧劇。我是禦言師,就連魔術師和魔法師都不及我的萬分之一。”
你無法理解禦言師的這種自信。
熱血湧上了檢察官的腦袋,辯護律師和法官也是同樣的感覺。他們現在的表情就像是恨不得把禦言師的腦袋給擰下來似的。
“這東西就是你寫的。企圖用語言表達思想的人都會被判處死刑。”檢察官強壓住怒火說道,“你知不知道?”
“寫小說的時候,我就成了一個鑄模,語言則被灌注其中。然而,在鑄造完成之後,我卻極力避免小說表現我自己的形狀。將原始的自己呈現出來,這對於禦言師來說是莫大的恥辱。我的作品並沒有直接表現我自己。可是,誠如你們所言,我的作品是萬分危險的。它具有惡魔般的力量。可能將它付之一炬才是最好的選擇。你們應該判處我死刑。”
法庭上立刻炸開了鍋。禦言師露齒而笑,靜觀不語。你長籲一口氣,開始將《與兔共舞》朗讀出來。
那是一個奇異的世界。雖然文章的內容與檢察官審問你時告訴你的大體相當,但這次給你的感覺卻不一樣。你想,這可能是由於每次重讀小說肘,它的內容都會產生微小的變化吧。就像辯護律師所說的那樣,這本小說沒有什麼特別吸引人的地方,隻給人一種淡淡的感覺。你開始懷疑,為什麼那個禦言師會聲稱這樣的作品是危險的。
“安靜!”禦言師大叫道,你驚詫地抬起頭。法庭上頓時鴉雀無聲,“不要再做無謂的爭吵了。你們是沒有辦法殺死我的。你們連我的一根手指頭都碰不到。聽好了,該被審判的人應該是你!”說著,禦言師將手指向他正對麵的法官。
“放肆!你竟敢藐視法庭——”
“你的耳朵怎麼了,法官大人?”
法官驚恐地捂住了耳朵。
你不禁尖叫起來:“那不是兔子的耳朵麼?”
“快叫警察!這家夥是感應力者。殺掉他!用私刑!快去!”
被禦言師這麼一嚷嚷,辯護律師和檢察官都又恢複了理智。正當辯護律師要將法官當場擒住的時候,檢察官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職責所在,立刻阻止了試圖犯上的辯護律師。法庭再次陷入了一片混亂之中。
禦言師朝你莞爾一笑。
“你——是魔術師吧……你對我們進行了集體催眠,對吧?”
“是這樣的麼?”
“還說自己是禦言師呢,鬼扯的吧?你壓根兒就是一騙子!”
“隨你怎麼稱呼我都行。反正都差不多。”
禦言師開始離開法庭。
“等等!”你追上前去,“叫你等等。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呀?你給我說清楚了!”
“說清楚?”禦言師打開法庭出口處的大門,“我為什麼一定要給你說清楚呢?你根本就不存在。隻要我停止了對有關你的事情的思考,你就會立刻消失掉。”
“怎麼可能?”
你追上已經走出門外的禦言師。
“你說的是什麼意思?”
這裏是那個倉庫製作棚的外麵。夜空美麗迷人,似乎連群星也聽見了禦言師的朗朗大笑。
“我隻是播放了那個家夥製作的磁帶罷了。”
你晃了晃昏沉沉的腦袋,準備回家。你走進倉庫,從感應記錄機裏取出你製作的那卷磁帶。明天,清掃局的工作還在等著你。
你一邊思考著將你甩掉的女友、工作和磁帶,一邊行走在夜晚的街道上。你的肚子有些餓。你盤算著到哪裏去吃點夜宵。
你聽見背後高速高架鐵路上列車通過的聲音。這聲音從來都沒有改變過。你一想到明天無聊的工作,心情就鬱悶了起來。
偶然間,你抬頭向夜空望去,被自己看見的景象驚得目瞪口呆。懸掛在空中的不是一輪滿月,而是一朵巨大的黃色玫瑰。而你剛才經過的高架橋已經全無蹤影。接著,你茫然地僵立在那裏,注視著倉庫、街道和其他的建築逐一消失。就在最後的一瞬,你領悟了一切。
你是人偶,由我操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