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0章 全一章(2 / 3)

“好吧。不過你得對其他人保密哦。”

“謝謝!”

製作棚中的光線漸漸黯淡了下來,我坐在感應記錄機的前麵,將傳感器戴在頭上,閉上了眼睛……

攻瑰。你被一片玫瑰花圃所包圍。那些玫瑰都沒有刺。鮮紅的玫瑰洋溢著熱情。紫色和天藍色的玫瑰純粹來自於你的空想。而黃色的玫瑰溫柔婉約。置身在玫瑰的海洋中,你感到了無比的幸福。

“真是詩一樣的世界啊。”有人說道。

你的視線朝周圍一掃,隻見一個男子正站在你的身後。可能是從什麼地方混進製作棚裏的吧,你想。他衣褲皆黑,麵黃肌瘦,頭發很長,梳著中分,但保養不佳,顯得蓬鬆而零亂。他戴著金框眼鏡,可能是由於鏡片度數太深的緣故,他的眼睛看上去非常小,更加凸顯出他臉部的瘦削。他的個頭不高,似乎有點神經質。他很隨意地用手理了理頭發。他的手相當纖細,就像女人的一樣,但卻瘦骨嶙峋,根本談不

“你是誰?”你問道。

“我?我是一個二流的演員。,’

“你是這個公司的人麼?”

“不是,我的本職工作是——,’他將手中的東西遞給你看,你大驚失色。

“這……難道不是書麼?”

“正是。這是我寫的書。’’

“你瘋啦?書寫文字可是死罪啊。你竟然——”

“對。我是禦言師。”男子回答道,略帶羞澀地笑了起來,然後又從口中發出了聲音,重複道,“禦言師。”

禦言師走到你的身旁,坐下來,播放了你剛剛記錄的磁帶。

“很生動嘛。描寫得很美。倘若你能使用語言的話,就會更加出色。操控語言是需要相當高超的技巧的,比操控任何動物都要困難得多,也比操控人更困難。”

“噓——小聲點!要是讓人聽見了怎麼辦?如果被警察發覺了,你就會被立刻逮捕,因為據說語言是有魔力的。”

“的確如此。語言既可以肅清混亂,也可以使這個世界四分五裂。語言是獨立於人的意識的存在。具有破壞整個世界的力量。所以人類舍棄了語言,而采用心靈感應進行交流。為了不讓自己的心思被語言盜走,人們謹小慎微,高度戒備。”禦言師說,臉上浮現出一絲笑意。

你無法看穿他的心思。他的內心被完全封閉了,仿佛根本就不存在一樣。

“但是,不論人類怎樣排斥語言,它們都不會消失。語言是另外一種現實,可以說是人類以外的另一種生命。”

“我不明白你這種將語言擬人化的想法。為什麼你不敞開心扉呢?你不是說你是演員麼?你製作過作品嗎?”

“製作過啊。如果不工作的話就沒有辦法糊口呀。《機器狐大戰機器狸——黎明時分的幻術大對決》,這部熱賣的作品就是我製作的。機器狸手拿陶瓷引擎,那東西看上去就像是泥做的。它被水打濕之後,由於熱脹冷縮的原因便破裂了。最後,由於吸入了酒精燃料生成的廢氣福爾馬林,機器狐和機器狸雙雙猝死。這是一個愚不可及而又毫無意義的故事。身為製作者的我也感到無聊透頂。而我製作這部作品的目的,就是將這種無聊的感情記錄下來,從而獲得感受者的認同。如果以能否引起感受者無聊的感覺這一標準看的話,這無疑是一部優秀的作品。”

“原來如此。的確相當無聊。但我很羨慕你能夠認真地去做一件無聊的事情。,

“我並沒有認真地做啊,這點我不是已經說過了麼?為了混口飯吃,我才在百無聊賴中做了這件事。”

“唔。我現在隻能使用心靈感應,而無法通過語言跟你進行交流,所以產生了誤解……語言果然無法傳遞真實的信息啊。”

“可是,語言卻能夠傳遞其他的信息:那是你從未想象過的另一個世界,一個讓你產生誤解的世界,它能夠讓‘認真地去做無聊之事的我’這一形象連入你的心中。語言是一種生命,它們會消耗你的能量,侵入你的內心,並在那裏安營紮寨。倘若能給它門提供能量的話,它們甚至能夠在你心中開始增值。”

“那些語言是你‘生產’的,不是麼?它們是你思維或者說思想傾向的表現。你將語言擬人化的說法是錯誤的,它們不過是道具罷了。”

“你的看法也有一定的道理。但是,既然這個社會禁止使用語言,那就意味著人們已經意識到語言不僅僅是道具。我並不是在將語言擬人化,它們的確是實實在在的生命。雖然我的語言是我自己‘生產’,但它們一旦進入你的心中,就會完全不帶我思想半點影子。至少,在我說話的時候,我並沒有打算自身的思想通過語言進行傳遞。語言與我沒有任何係。”

“既然這樣,”我不無諷刺地說,“那你還是哪門子的禦言師啊?”

“我當然是。要寫出一本書的話,就必須具備駕語言的能力。在寫書的時候,我見證語言自由地組合出另外一種現實。在這一方麵,我的確加入了自己的意圖。但是,語言一旦被構建完畢,它就與我徹底脫離開來。雖然我‘生產’了它們,但它們絕對不是我自身。打個比方說,語言就像是孩子,而我就是它們的父母,父母是沒有義務為已經成人的孩子承擔所有責任的。同樣,用我自己‘生產’的語言表現自己的思想,這既不是我的初衰,也完全沒有必要。”

“你現在難道不是在用語言說話麼?按照你的說法,剛才說的話都不是你的思想咯?那麼我們就沒有繼續談下去的必要了。”

“當然有必要。我現在說的語言準確無誤地傳達了我的思想。用語言傳達包含感情和觀念的東西,這對於禦言師來說隻是小菜一碟,相當簡單,並不需要什麼高度複雜的技術。也就是說,我現在是在將語言,作為一種道具加以使用,盡管我並不情願這樣使用語言。然而,在寫書的時候就另當別論了。”

“你寫了什麼呢?”你發出聲音問道,“我無法想象,竟然存在不是道具的語言。”

“覺得自己風趣生動,認為自己卓而不群,這樣的感情我是無法寫出來的。僅僅因為自己悲痛欲絕,就將主人公也弄得淚流滿麵,這樣的做法,我想一想都覺得可怕。這些東西是沒有書寫的價值的,也沒有使用語言的必要。如果要表現這種感情的話,使用感應磁帶就可以了。這也是感應記錄機被發明出的原因——語言雖然是道具,但卻是功能不全的道具,‘能否不使用語言就在一瞬間將自己的思想傳達出去呢?’持有這種想法的人發明了感應磁帶。這些人不知道語言是有生命的。他們肯定是一群煩躁不安、心無餘閑、鬱郡寡歡的家夥。他們禁絕語言.而將自己的所見、所聞、所感,以及可能會發生的事件都記錄在感應磁帶裏。盡管這也是個了不起的世界,但他們的這一做法卻存在一個缺點。”

“那是什麼?”你無法想象感應磁帶竟然存在缺點。

“感應磁帶所記錄的東西不能超越記錄者的思想本身。”禦言師用心靈感應說道,“所有的一切都能被預測出來,幾乎沒有引起誤解的餘地。實際上,是完全沒有。從真實客觀地報道事實的角度說,感應磁帶無可挑剔。在非虛構的領域裏,感應磁帶的性能遠遠超過了僅僅作為道具使用的語言。”

“我不相信你寫出的世界會比感應磁帶裏的更精彩。”

“如果是要表現某些低層次的事物的話,那麼情況的確如你所說。但是,我沒有寫這些東西,也沒有寫這些東西的想法,甚至去讀這些東西的意願都沒有。倘若要記錄罕見的物理現象,用公式就可以了,沒有必要長篇大論地使用語言。禦言師苦心孤詣、孜孜以求的,是表現比這更高級的事物。而要做到這一點,就必須賦予語言以超越道具的價值。,,

“你說了一大堆抽象的東西。我的腦袋現在是一團糨糊,沒辦法一時半會兒就吃透。你為什麼不使用心靈感應呢?”

“我是禦言師。對我來說,除語言之外,我別無他物。”

“有什麼證據能夠證明語言具有生命嗎?”

“去讀一讀優秀的小說,你就會明白了。語言能夠在你的頭腦中製造出一個獨立的回路。這並不是人眼看不見的抽象變化。與病毒和癌細胞一樣,它是一種生物化學和物理學意義上的侵襲。”

“我還是弄不明白啊——你剛才的說法應該是某種比喻吧?我們是無法看見大腦的活動狀況的。你所指的變化究竟是不是物理學意義上的,總不能找個活人來將他的腦袋劈開了看吧。”

“沒有必要劈開腦袋。我們用心靈感應進行交流,、因此也能夠比超聲波斷層掃描儀更加精確地捕捉到大腦的變化。”

“話雖如此,但語言絕對不是什麼與病毒類似的‘蟲子’。腦中所起的變化,不是‘語言蟲’造成的,其根本原因在於自己的意識、自己的感情,在於自己。哪兒來的什麼‘蟲子’呢?’’

“有‘蟲子’啊。盡管它們無影無形,但發揮的效果卻立竿見影。”

“你難道是在說,這些‘蟲子’能夠進入人的頭腦之中,並且在那裏激發出某種化學物質?”

“啊,的確如此。它們能夠激發出某種影響人類情緒的化學物質。但是,語言並不僅僅是讓你產生感動的媒介。我已經說過很多遍了,它們自身是擁有意識的生命。你在讀一本書的時候,是完全理解不到這一點的——你會覺得語言就像化石一樣生硬無趣。隻有在進行寫作的時候,語言才會作為獨立的意誌開始活動。”

“對啊——你不是說了嗎,你寫過一本書?”

你想象著禦言師所帶來的書的頁麵上“語言蟲”

蠕動的樣子,禁不住打了個寒戰。

“是的。但這本書我還沒有寫完。你要不要看看?”

你的頭腦中浮現出蛆一般的蟲子噬咬你大腦的情景。

“哦,對了,沒有寫完的書,讀起來是毫無意義的。”

“不是道具的語言究競是什麼東西呢?這本書裏到底寫了些什麼呢?”

“我還沒有寫完。我也不知道書中的世界最終會變成何等模樣。書的名字是《從墳墓到墳墓》,但這也隻是暫定的而已。在殺青之前,我無法確定這一標題是否適當。在寫作的過程中,最艱難的事情是寫出第一行字,它決定了以後所有的內容。在寫出第一行字以前,我的大腦就如同是一個容器,裏麵裝著混沌、不安定的溶液;而在第一行字寫出之後,溶液便在這行字的刺激下開始結晶。語言一個接一個地不斷增殖,我將這些語言寫下來,同時小心翼翼地防範著結晶過程對容器本身的破壞。這種感覺就像是在玩遊戲,仿佛自己成了一台將文字自動書寫出來的機器。雖然文章本身也是有主旨的,但是語言未必要完全遵從這一主旨。倘若強行讓語言去符合主旨的話,語言就會停止自我增殖,並最終死去,退化成單純的工具。我最恐懼的就是這種情況。如果這樣的事情發生的話,我就會連一行字都寫不出來,甚至連寫作的意願都會喪失殆盡。”

“哦——那麼,《從墳墓到墳墓》這本書最開始的一句話是什麼呢?”

“文字很微妙:‘我到墳墓去娶妻。’感覺相當曖昧。我幾乎是在無意識的狀態下寫出這句話的。寫完之後我才想起問自己: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主人公確實在朝墳墓走去,那裏有一個女人能夠成為他的妻子。或許,那個女人的昔日戀人的墳墓也在那裏.而她可能正在掃墓又或許,她也有可能是那個墓地的管理員。可是,如果是上麵這些情況的話,那就沒有必要寫‘我到墳墓去娶妻’了,而應該采取更加直白的寫法。以這一句作文章的開頭,顯得十分拙劣,而且過於晦澀。於是,我舍棄了上麵兩種可能。我再次認真思考起來,開始仔細聆聽語言的聲音:如果還想讓這篇文章繼續下去的話,下麵該使用什麼文字呢?隻要真誠地傾聽就可以了。墳墓那裏有可以成為主人公妻子的女人。墳墓是放置死人的容器。也就是說,這個女人應該是死人。如果要娶她的話,這個女人就必須要能夠運動,必須要具備身為人妻的能力。這樣一來,她一方麵已經死掉,另一方麵又可以運動。假定活人是不能與死者結婚的,那麼,這名去娶那個女人的男子也必須是死人。明白了吧?語言就是這樣自我增殖的。於是,這篇文章的主旨就出現了:生與死之間並無不可逾越的鴻溝。而語言便圍繞這一主旨不斷地聚集,並漸漸成形。”

“你這難道不是胡說八道麼?這不是現實啊。簡直就是對現實的徹底顛覆。”

“我並沒有打算將我們生存的這個世界的規則應用到語言之中。我努力使語言自由地生長、運動。語言本身也是現實。它不是虛妄的幻象,而是比感應磁帶更加真實的存在。可以說,我是在和語言一起遊戲。”

“這根本就沒有任何意義。你的作品沒有半點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