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過了兩個月,忽上司指揮差往孝義店,轉遞軍期文字。史弘肇到那孝義店,過未得一個月,自押鋪已下,皆被他無禮過。隻是他身邊有這錢肯使,舍得買酒請人,因此人都讓他。
忽一日,史弘肇去鋪屋裏睡。押鋪道:“我沒興添這廝來蒿惱人。”正埋冤哩,隻見一個人麵東背西而來,向前與押鋪唱個喏,問道:“有個史弘肇可在這裏?”押鋪指著道:“見在那裏睡。”隻因這個人來尋他,有分教史弘肇發跡變泰。這來底人姓甚名誰?正是:兩腳無憑寰海內,故人何處不相逢。
這個來尋史弘肇的人,姓郭,名威,表字仲文,邢州堯山縣人。排行第一,喚做郭大郎。怎生模樣?抬左腳,龍盤淺水;抬右腳,鳳舞丹墀。紅光罩頂,紫霧遮身。堯眉舜目,禹背湯肩。除非天子可安排,以下諸侯壓不得。這郭大郎因在東京不如意,曾撲了潘八娘子釵子;潘八娘子看見他異相,認做兄弟,不教解去官司,倒養在家中,自好了。因去瓦裏看,殺了構欄裏的弟子,連夜逃走。走到鄭州,來投奔他結拜兄弟史弘肇。到那開道營前,問人時,教來孝義店相尋。當日,史弘肇正在鋪屋下睡著,押鋪遂叫覺他來道:“有人尋你,等多時。”史弘肇焦躁,走將起來,問:“兀誰來尋我?”郭大郎便向前道:“吾弟久別,且喜安樂。”史弘肇認得是他結拜的哥哥,撲翻身便拜。拜畢,相問動靜了。史弘肇道:“哥哥,你莫向別處去,隻在我這鋪屋下,權且宿臥。要錢盤纏,我家裏自討來使。”眾人不敢道他甚的,由他留這郭大郎在鋪屋裏宿臥。郭大郎那裏住得幾日,史弘肇無禮上下。兄弟兩人在孝義店上,日逐趁賭,偷雞盜狗,一味幹顙不美,蒿惱得一村疃人過活不得。沒一個人不嫌,沒一個人不罵。
話分兩頭。卻說後唐明宗歸天,閔帝登位。應有內人,盡令出外嫁人。數中有掌印柴夫人,理會得些個風雲氣候,看見旺氣在鄭州界上,遂將帶房奩,望旺氣而來。來到孝義店王婆家安歇了,要尋個貴人。柴夫人住了幾日,看街上往來之人,皆不入眼。看著王婆道:“街上如何直恁地冷靜?”王婆道:“覆夫人,要熱鬧容易。夫人放買市,這經紀人都來趕趁,街上便熱鬧。”夫人道:“婆婆也說得是。”便教王婆四下說教人知:“來日柴夫人買市。”郭大郎兄弟兩人聽得說,商量道:“我們何自撰幾錢買酒吃?明朝賣甚的好?”史弘肇道:“隻是賣狗肉。問人借個盤子和架子、砧刀,那裏去偷隻狗子,把來打殺了,煮熟去賣,卻不須去上行。”郭大郎道:“隻是坊佐人家,沒這狗子;尋常被我們偷去煮吃盡了,近來都不養狗了。”史弘肇道:“村東王保正家有隻好大狗子,我們便去對付休。”兩個徑來王保正門首。一個引那狗子,一個把條棒,等他出來,要一棒捍殺打將去。王保正看見了,便把三百錢出來道:“且饒我這狗子,二位自去買碗酒吃。”史弘肇道:“王保正,你好不近道理!偌大一隻狗子,怎地隻把三百錢出來?須虧我。”郭大郎道:“看老人家麵上,胡亂拿去罷。”兩個連夜又去別處偷得一隻狗子,撏剝幹淨了,煮得稀爛。
明日,史弘肇頂著盤子,郭大郎駝著架子,走來柴夫人幕次前,叫聲:“賣肉。”放下架子,閣那盤子在上。夫人在簾子裏看見郭大郎,肚裏道:“何處不覓?甚處不尋?這貴人卻在這裏。”使人從把出盤子來,教簇一盤。郭大郎接了盤子,切那狗肉。王婆正在夫人身邊,道:“覆夫人,這個是狗肉,貴人如何吃得?”夫人道:“買市為名,不成要吃?”教管錢的支一兩銀子與他。郭大郎兄弟二人接了銀子,唱喏謝了自去。
少間,買市罷。柴夫人看著王婆道:“問婆婆,央你一件事。”王婆道:“甚的事?”夫人道:“先時賣狗肉的兩個漢子,姓甚的?在那裏住?”王婆:“道兩個最不近道理。切肉的姓郭,頂盤子姓史,都在孝義坊鋪屋下睡臥。不知夫人問他兩個,做甚麼?”夫人說:“奴要嫁這一個切肉姓郭的人,就央婆婆做媒,說這頭親則個。”王婆道:“夫人偌大個貴人,怕沒好親得說,如何要嫁這般人?”夫人道:“婆婆莫管,自看見他是個發跡變泰的貴人,婆婆便去說則個。”王婆既見夫人恁地說,即時便來孝義店鋪屋裏,尋郭大郎,尋不見。押鋪道:“在對門酒店裏吃酒。”王婆徑過來酒店門口,揭那青布簾,入來見了他弟兄兩個,道:“大郎,你卻吃得酒下!有場天來大喜事,來投奔你,剗地坐得牢裏!”郭大郎道:“你那婆子,你見我撰得些個銀子,你便來要討錢。我錢卻沒與你,要便請你吃碗酒。”王婆便道:“老媳婦不來討酒吃。”郭大郎道:“你不來討酒吃,要我一文錢也沒。你會事時,吃碗了去。”史弘肇道:“你那婆子,忒不近道理!你知我們性也不好,好意請你吃碗酒,你卻不吃。一似你先時破我的肉是狗肉,幾乎教我不撰一文;早是夫人教買了。你好羞人,兀自有那麵顏來討錢!你信道我和酒也沒,索性請你吃一頓拳踢去了。”王婆道:“老媳婦不是來討酒和錢。適來夫人問了大郎,直是歡喜,要嫁大郎,教老媳婦來說。”郭大郎聽得說,心中大怒,用手打王婆一個漏掌風。王婆倒在地上道:“苦也!我好意來說親,你卻打我!”郭大郎道:“兀誰調發你來廝取笑!且饒你這婆子,你好好地便去,不打你。他偌大個貴人,卻來嫁我?”王婆鬼慌,走起來,離了酒店,一徑來見柴夫人。夫人道:“婆婆說親不易。”王婆道:“教夫人知,因去說親,吃他打來。道老媳婦去取笑他。”夫人道:“帶累婆婆吃虧了。沒奈何,再去走一遭。先與婆婆一隻金釵子,事成了,重重謝你。”王婆道:“老媳婦不敢去。再去時,吃他打殺了,也沒人勸。”夫人道:“我理會得。你空手去說親,隻道你去取笑他;我教你把這件物事將去為定,他不道得不肯。”王婆問道:“卻是把甚麼物事去?”夫人取出來,教那王婆看了一看,嚇殺那王婆。這件物,卻是甚的物?君不見張負有女妻陳平,家居陋巷席為門。門外多逢長者轍,豐姿不是尋常人。又不見單父呂公善擇婿,一事樊侯一劉季。風雲際會十年間,樊作諸侯劉作帝。從此英名傳萬古,自然光采生門戶。君看如今嫁女家,隻擇高樓與豪富。夫人取出定物來,教王婆看,乃是一條二十五兩金帶。教王婆把去,定這郭大郎。王婆雖然適間吃了郭大郎的虧,凡事隻是利動人心,得了夫人金釵子,又有金帶為定,便忍腳不住。即時提了金帶,再來酒店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