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雷無聲(3 / 3)

所謂明線,由劉紅兵親自抓,一開始是零星的大字報,過幾天換一個戰鬥隊名稱,叫他們琢磨不透;一旦時機成熟了,大字報鋪天蓋地,重炮猛轟。小黃、小宋參加,再找幾個可靠的東方紅戰士幫忙。黃中民說,可以讓小宋畫漫畫,目的是教育發動群眾。劉紅兵說,對!大字報的目的就是讓群眾知道真相。宋斌說,我們還用揭黑幕戰鬥隊這隊名!

所謂暗線,由李國忠負責,張森林協助,再找三五個可靠的人,秘密地寫一份上告材料,上沈陽告狀去!兩人一組,時多時少,找到機會就遞材料上去。記住:千萬別給接待站,接待站是他媽扯淡!接待員記錄一下,往抽屜裏一放,鎖上了,沒有過硬的關係,首長八輩子也看不著材料!

李國忠問:“我們哪兒有過硬的關係呀,從內蒙劃到遼寧才幾天哪!”

張森林說:“李參謀長、鄒處長應該可以,他們是局軍工宣隊的頭兒。”

劉紅兵說:“小張,你不懂,處理這樣的問題,他們的官還太小。他們自己想見首長都難。”

宋斌一拍腦門兒:“我倒有個主意,不知道行不行?”

幾個人幾乎同時投以好奇和鼓勵的目光:“你說說看。”

“你們知道,秦主任他爸爸官兒大,秦主任要親自去是不成問題。”

黃中民一聽樂了,打斷他的話說:“秦懷德身上壓力夠大,羅司令員是不是已經沒事兒了,我們還不知道呢,怎麼好意思麻煩人家!”他邊說邊看李國忠。李國忠臉紅了,小黃心想:老李大概想起自己曾經說過羅司令員的壞話,已然難為情了。

“你急什麼?我話還沒說完呢!聽說秦隊長在跟李科長結婚之前,有一位女朋友,是老紅軍的女兒,跟毛遠心在江西同過學。以毛遠新老同學的名義上沈陽,應該能見到首長。”

劉紅兵眨眨眼睛,想了想說:“行呀,小宋,你這腦子夠好使的。我問你,毛遠新這位女同學叫什麼名字?多大年紀?他們在江西什麼地方、什麼學校同學?”

“從她大學畢業時間推算,應該比秦主任小六歲。聽李科長說過,好像叫什麼玲玲。姓什麼就不知道了。她跟毛遠新在南昌八一保育院同過學。”

“好,有這些資料就夠了。時隔快二十年了,毛遠新也記不清楚,門衛就更弄不明白,諒他們也不敢隨便扣壓材料。問題是要找一個膽大心細、遇事會應變的女同誌。”

李國忠說:“劉主任,這事兒就交給我了。”

劉紅兵又交代,臨走以前跟老潘打個招呼。跟周濟傳商量,要一個合適的出差理由。必要時可以實話告訴老周。

局、隊兩個大院裏時不時會冒出幾張大字報來,一會兒“揭黑幕”,一會兒“反到底”,一會兒“千鈞棒”,一會兒“全無敵”,光戰鬥隊的名稱就叫人眼花繚亂。有篇大字報說:“親愛的新招青年工人同誌們,你們想當工人的願望是好的,誰都想為祖國建設出力。可是你們想過沒有:招工文件的精神,是照顧地質技術人員和其他老地質職工家屬,包括成年子女,你們符合條件嗎?不符合條件為什麼又招進了地質隊呢?這裏有人搗鬼你們知道啵?希望你們自覺抵製這種違背黨的政策、徇私舞弊的行為。能主動站出來揭發問題,和廣大革命群眾站在一起。”

還有一篇大字報說:“古人說‘慶父不死,魯難未已’,我們局也有‘慶父’。自從他來了以後幹了多少壞事?以‘反派性’為名,打擊、壓製不同意見,安插親信。最近又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利用招工機會,破壞黨的政策,種種倒行逆施令人發指。”

這些大字報的不斷出現讓王慶富、王大樹如坐針氈。他們采取多種手段打聽大字報的炮製者,可是毫無結果。憑造反派戰友們對於劉紅兵的忠誠和信任,加上李德魁等人協助,二王簡直無能為力。但他們不思悔改,變本加曆,繼續營私舞弊。這使全局職工、家屬不管原來什麼派別,都能同仇敵愾,大反“二王”。這種鬧騰的情況早已經傳到銀河灘,秦、武二人在幹部職工會議上安定人心,說黨的政策早晚會落實下來,我們可以表達自己的意見,聲援自己的同誌,但一定要安心工作,嚴格要求,不能有絲毫鬆懈。革委會正副主任都發話了,大家知道,聽話聽聲,鑼鼓聽音,領導的這些話實際是支持劉紅兵他們的,於是抗議浪潮中增加了“新長征戰鬥隊”和“征腐惡戰鬥隊”的聲音。

六十七

去沈陽告狀的事情並不順利,李國忠帶著一男一女在沈陽活動了個把月,也找不到見毛遠心的機會。當張森林等二人來接替李國忠時,五個人在旅館裏開會討論了一下。李國忠向小張他們介紹了一個月活動的情況,認為在省革委會辦事組也磨不出什麼名堂。“有個老傳達看我們總來找遠心同誌,就偷偷地告訴我們誰是毛遠心的秘書,建議我們把材料交給他的秘書。我想,明天我們五個人都去,把材料交給這位秘書算了。”

那個頂替“玲玲”的東方紅女戰士說:

“看這個形勢,就是真玲玲自己來,也未必能見著毛遠心。站崗的和傳達室工作人員都隻說首長太忙,從來沒有人追問我到底是不是玲玲。”

大家分析這個情況以後,同意李國忠的意見。小張又把家裏大字報攻勢的情況敘述一番,大家對勝利充滿了信心。第二天他們將材料交給“遠心秘書”的時候,那人很認真地告訴大家:“聽了你們的彙報,如果屬實的話,問題是很嚴重。遠心同誌和大軍區、省委、省革委其他領導,都很關心地質隊伍建設,請你們放心回去,你們反映的問題很快會解決。”

果然,李國忠等人從沈陽回C市一個多月以後,遼寧省革委會工作組就進駐了華北地質勘查局。到局後第二天上午,工作組召開局機關和地質調查大隊全體幹部會議,代表省委、省革委宣布撤銷王慶富、王大樹二人在局革委會的職務,理由是他們犯了違背黨的政策、獨斷專行和打擊一大片的錯誤。說錯誤性質是嚴重的宗派主義。在工作組進駐之前,已經核實了同誌們的檢舉揭發材料,所以很快形成文件。工作組進駐,主要目的是穩定隊伍,做好善後工作。比如違背政策多招的工人,怎麼合情合理地做出安排:符合招工原則的安排到其它部門,違背原則的退回去,做好本人和家長的思想工作。——這些事情需要工作組來做。

工作組長宣讀完文件,全場響起暴風雨般熱烈的掌聲。工作組宣布,上級正在選派作風正派、有工作經驗的中年領導幹部,來擔任局黨委和局革委會的主要領導。在此之前,要求潘銀鬥同誌臨時主持全麵工作。

消息傳開,有人放起了鞭炮。群眾議論劉紅兵、李國忠等的行動,說造反派如果事事把群眾利益擺在前麵,照樣能得到群眾擁護,誰說“造反人人嫌”哪?

半個月以後,踏著厚厚的積雪,新領導上任了。他是工程兵部隊一個師的副政委,從部隊轉到地方晉升半級,算正廳級幹部。

他寬眉毛,大眼睛,方臉龐,中等身材卻膀大身闊,氣宇不凡。他第一次在局機關群眾大會上跟大家見麵就說:

“我叫劉為民,生下來就是要為人民服務的。如果有一天我變了,不為人民服務了,總是為自己謀私利,你們有權起來造我的反,把我打倒在地!”於是,這個局的各項工作走向正規,人們喜氣洋洋,進入新的一年。

人們不知道的是,在中央高層批陳整風運動正在深入開展。1970年12月22日,奉*之命,北京軍區、華北各省軍區、北京衛戍區、天津警備區及華北地區各有關單位聯合召開了華北會議。會議進一步揭發批判陳伯達,並株連到北京軍區政委李雪峰和司令員鄭維山。周恩來到會,代表中央做重要講話,同時宣布中央決定:“將李、鄭兩同誌調離原職,繼續檢查學習,接受群眾教育。”因為內蒙軍區屬北京軍區管,從內蒙傳來的民謠是:“滕老左,高老右,來個鄭維山,又是五一六”。在*後期的評論中,所有群眾組織,不管犯多大錯誤,似乎都有某種情有可原之處,這包括運動初期被當作“反革命組織”處理的“聯動”;唯獨對於“五一六集團”不能網開一麵,不能有絲毫同情之心。這也是一樁怪事。不管事情如何曲折,陳伯達倒台的事實,讓全國人民對於林副主席那一套左的做法畫上了問號。

天寒地凍,二十家子金礦停止開采,呂國安回到銀河灘,向秦、武二位領導彙報工作。秦懷德對於小呂的工作表示滿意,但聽到他說砂金礦開采遍地開花,秩序比較混亂的情況時,不由皺起了眉頭。

小呂問:“秦書記,我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對嗎?”

秦懷德說:“小呂,你已經盡力了。我們大隊革委會感謝你,我想二十家子的社員群眾也會感謝你。礦業秩序是國家大政方針問題,不是你一個人能處理得了的。我們再想辦法吧。還有別的事嗎?”

“啊,金礦的事情沒了,我們路上回來,我又管了一檔子事,挺有意思的。”

“小呂,什麼事你詳細說說。”

“金礦用吉普車送我回來的時候,路過一個生產大隊知青點兒,司機說得下去吃吃飯,喝喝水,汽車也得加水了。我們就進點了,隨便跟學生們聊聊天,就發現這個大隊執行知青政策存在嚴重問題:糧票、布票、生活補貼都被大隊主任截留克扣,青年從家裏探親回來還要送禮給大隊領導,送手表、手鐲、毛衣、高級香煙、糖、酒、……什麼都要“進貢”。誰敢不送誰就要倒黴,招工、參軍、上學都沒份兒。還要被罰到主任、書記家裏幹私活,不記工分兒。學生們邊說邊哭,說到村南邊兒的女知青點,小夥子們哭得更凶了,說女知青遭的罪比他們還大:除了男孩子所受的屈辱,她們還得給大隊領導和家屬打毛衣;地裏幹活慢一點就要批判“資產階級嬌小姐”;例假來了不讓休息,根本不把她們當人看。那個大隊書記,叫什麼特古斯的,經常對女知青耍流氓。有次他跑到女知青點耍酒瘋,叫人家女孩子給他脫衣服,睡在女知青大炕上不走了。八個女知青嚇得不知所措,在炕上坐了一晚上不敢睡覺。那個恬不知恥的特古斯回到大隊辦公室就說:‘我跟她們八個都睡了,哈哈……’連社員們都看不下去了,但也隻敢背地同情知青,暗裏接濟他們,不敢讓大隊領導知道。

金礦司機實在看不下去了,就跟我說,呂技術員,這事咱們得管哪,這哪像人民公社幹部,簡直就是舊社會的土匪惡霸呀。我說,我是地質隊的,你是金礦的,咱們怎麼管?司機說,呂技術員,你長得白淨、身材勻稱,走路說話,一舉一動都像個大幹部。咱們金礦的小車是新的,比他們旗委書記的小車還強。你坐小車來的,他們知道你多大官兒?連問都不敢問。你可以好好擼他們一頓,限令他們改正錯誤,這樣就可以幫知青們的忙了。我想黨的知青政策不允許這樣踐踏呀,所以就答應他了。”

武風也好奇了:“那你們怎麼做的?”

“我們整理好衣服,坐小車從外麵兜到大隊部門口。停車後我就拿架子不下車。司機找他們大隊秘書說:你們大隊書記特古斯呢?首長要找他,讓他馬上到門口小汽車那兒去。首長還有事,不能耽擱,要快!

司機這麼一說,秘書就問你們首長是那裏的幹部?要不要到大隊辦公室坐坐,喝喝茶。司機說,首長忙呢,沒功夫喝茶。你問那麼多幹嗎?反正是布敦布敦答喇嘎(蒙語:大官兒)。秘書出門看了看汽車,連忙進去把特古斯找來了。

這大隊書記往車裏瞅瞅,見我繃著臉,一股怒氣,腿肚子先就開始攥筋。讓我好一頓訓,替男女知青們狠狠地擼他。那小子頭上都冒汗了。我說書記這德性,主任也好不到哪兒去,你們必須限期改正,一個月之內不徹底悔改,你就準備蹲巴籬子吧!他就隻有連連說是,保證改,不敢有半個不字。司機後來忍不住笑,我也一路偷著樂。”

聽到這裏,秦懷德坐不住了。他調來大隊的小羅馬車,對小呂說:

“國安,咱們上車吧。你領我到那個大隊所在的公社和旗革委會走走。”

“秦書記,怎麼了?”

“你想,你把特古斯收拾了一頓,他當麵答應得很好,你走了他變卦了怎麼辦?即使短時間內他不敢打擊報複,時間長了知青們還得吃更大的虧。”

“啊呀,哪怎麼辦哪?”

“咱們去公社和旗裏把情況彙報清楚,特古斯就沒戲了。中央26號文件抓的就是這事兒!”

“是呀,我聽說一張布告就判刑十好幾個。知識青年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基層幹部這德性,到底誰教育誰呀?”

“特古斯這種人畢竟是少數。不說了,你好好想想怎麼彙報吧!”

他們詳細向旗和公社彙報了情況。春節前還專門去那大隊看了:大隊的書記、主任全撤職查辦了,特古斯受到法律製裁。大隊新領導班子和知青們的關係很好。

春天來了,河開柳綠,社員們忙著備耕,銀河灘礦區勘探取得新的成果。李星蘭已經確定,多金屬礦以銀為主,初步框算,全礦區銀金屬儲量應該在5千噸以上。

劉為民經常率局革委會其他成員到野外一線慰問,向地質勘探人員了解他們的需要,盡一切努力從部隊和地方換取或購買野外用品。有一次他在銀河灘同大隊機關幹部坐談,問工人們有什麼困難。探礦科李士金科長說:“春天來了蚊子多嗬,俗話說‘大興安嶺三件寶,狎虻蚊子和小咬’咱們這兒也差不多,蚊子一叮,想擦清涼油,局裏發下來的清涼油夠嗆。”

“怎麼了,不夠用嗎?我叫後勤查了數,比往年發的多多了。”

“以前發的是上海出的,去年發的是遼寧產的,山上熱,太陽一曬全化了。清涼油,到處流,等我們要用的時候,光剩下空盒子。”

劉為民愕然:想不到以工業省著稱的遼寧輕工產品會是這種樣子!李科長見到他不理解的表情,就補充幾句:

“不光清涼油如此,我們家屬高高興興買台遼寧產的縫紉機,回去支上一看,送線板上沒眼兒。難道讓咱們自己打眼兒不成?隻好抱回去換一台上海貨。”

劉為民歎了一口氣:“為人民服務口號喊得再響有什麼用?產品質量到了這種水平,是讓人民受氣呀!”

李談得興起,覺得劉為民這位首長跟前麵兩任主任都不一樣,就痛陳社會上政局混亂所帶來的嚴重後果。

是嗬,學校已經不上課了,表弟是大學生,除了武鬥就是看“批判電影”。男女學生有的偷嚐jin果。老師被送到“五七幹校”勞改(劉抽話:不能說勞改,那叫勞動鍛煉)。說改革教育製度,走上海機床廠的道路,不管什麼道路,基本文化課總要上吧?可是新分來的大學生,五一節到了,叫他寫篇稿,他寫什麼?他寫“勞動節到了,我們大家沉浸在四麵楚歌的歡樂聲中”,你說要命不要命?還有個長春地院的畢業生,在山上組長讓他量一下坡度,他說不會。地質學院畢業,連羅盤都不會用,怎麼工作麼!

李士金越說越氣,劉為民越聽心情越沉重。偉大領袖毛主席親自發動和領導的*就這麼個搞法?不能這樣想啊!一定是有人幹擾破壞。這些人都是誰呢?劉為民能這樣想,已經算不錯了。直接認為毛主席犯了錯誤,那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