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老小孩”,隻是首長給他開開玩笑,今年也不過四十多歲。他叫傅生,1948年就是騎兵排長了,1967年才是團政委。在別人看來,傅生的脾氣有點怪。他佩服誰的時候,什麼都聽對方的;他瞧不起誰的時候,對方說什麼他都當是放屁。但他隻是態度如此,並不會不講政策,違背原則。用一句話說,叫愛憎分明,有梭有角。他自己一心想當軍事幹部,不想當勞什子的政委。他常常回想當騎兵排長時,揮舞大刀,帶領戰士們衝鋒,多帶勁兒呀!當政委就得婆婆媽媽的,和下屬講道理,做思想工作,難哪!老首長非要他當,就是要磨他的性子。沒想到支左時差一點跟紅衛兵頭頭打起來。
這些情況,田翠花並沒有跟小秦交底。她自己也是聽介紹,不能算準。又怕影響秦懷德工作。她在C市,找他們三個單獨開會,商量和部署二零五隊的工作。
“你們三個是大隊的領導核心。在開常委會之前,你們三個最好先碰碰頭,統一一下認識。今天找你們來,一是傳達局黨組會議精神,二是征求你們對大隊人員、裝備和基建工作的意見。”
“我是新來的,不了解情況,更提不出什麼。田書記您就說吧,什麼時候拿下大鐵礦?”傅生是急性子。
小秦:“我就先說吧。人員可以陸續調入,裝備跟人走。最關鍵是基建,基建跟不上,會壞大事。黃崗峰那地方荒無人煙哪!”
“秦工說得對。人員我們會根據秦工提出的要求,由傅書記領頭,一個一個地去物色、落實。基建局裏準備讓誰負責?”武風問田翠花。
“讓王順當基建科長,胡名正當基建管理員,給他們壓任務,讓他們為鐵礦勘探效力。”
武風:“您說的是四清運動中的審查對象王順和老胡嗎?”
“當然是他們。”田翠花不願意多解釋,她覺得運動來了,過去犯過什麼錯誤的人老是抬不起頭來,成為誰都可以欺侮欺侮的軟柿子。這不正常。他們成了“政治上的弱勢群體”。要說保護,這些人也需要保護。武風有想法,這不奇怪。不知道小秦能不能理解?
小秦對於王、胡的使用似乎毫無感覺,他隻是問地質科長、探礦科長是誰?田翠花告訴他:地質科長先讓張玉榮幹,等到三個月後包管給你調個讓你滿意的人來。青年技術人員,除了呂國安,都是原來勘探隊的人,以後逐步更換。探礦科長是原來二零三隊的副科長、12級技術員李士金。
隨著人員的陸續更換,三個月很快過去了。炎炎盛夏,黃崗峰倒是涼快。微風輕拂,細雨偶爾飄過,稍有悶熱馬上消失。秦懷德正在地質科和張玉榮討論布孔細則,就聽有人高喊:“新來的地質科長到任囉!”
他倆有點奇怪:現在正是人員更換時候,新來個人很正常啊,喊什麼呀?
等到人一進屋,兩個人都傻那兒了,同聲:“是你?”
“是我,李星蘭,前來二零五隊報到!”
看著自己老婆進來,小秦真的驚呆了。不是說,最好夫妻不要在一個單位工作嗎?怎麼會這樣安排呢?倒是老張好像早就清楚似的,笑著說:
“我該走了。不在這兒當電燈泡了!”說著就走出門去。
李星蘭帶著滿臉幸福的笑容,把行李撂在科辦公室左角。她迎向自己期盼已久的秦哥,迫不急待地述說別情。
由於激動,李星蘭的敘述顯得斷斷續續。秦懷德還是弄明白了下麵一些事情。
各野外隊出隊以後,田書記就忙著大規模人事調整,老侯全力支持。劉紅兵讓人貼大字報,說這是陰謀,警惕走資派的新反撲,說的話要多難聽有多難聽。局黨組不理他們,潘書記說,田書記在隻有老侯和他在場時講,在位一天,有權一天,就要充分用一天,為幹部成長和保護人才做點兒好事。潘書記調局裏任副局長、黨組成員,這你知道。李國忠由局人事處調出,到二零三隊任副大隊長。楊木森調局人事處任副處長,接替李國忠的位子。李漢東任三分隊技術負責。局領導說,我們工作區經常遇到旱情,草原缺水嚴重,要成立水文地質中隊,劉敬元是技術負責人。文國璽、胡萍也許都要到水文地質中隊任職,具體怎麼安排我也說不準。聽說郝阿姨早就把文國璽和胡萍戀愛的事告訴田書記了。郝阿姨辦了退休。韓舉也退了。李有福調遼寧,徐天思調吉林。張玉榮調哪兒,我沒搞清楚。
秦懷德聽了,不由替田翠花捏一把汗。總結起來,可說她采取了四項措施:一是能提的盡量提,二是換個新職位,三是到年齡退休,四是願意調出去的盡量放行。他懂得田書記這樣做的苦心:到了新單位,沒有了積怨,在運動中這些人可以省很多心。可別人未必能理解。這就是田書記給自己製造垮台的因素啊!可他還有疑問。他問她:“老婆,我們倆又是怎麼能到一塊兒的呢?”
潘副局長說,是他提的建議,局黨組采納了。侯登山說,我們沒有條件的時候,千方百計把兩人調到一塊兒。等到夫妻倆到一個大單位了,又不讓人家團聚,這像話嗎?田書記說,光照顧領導,不照顧其他幹部,我們還算黨的幹部嗎?所以楊木森就建議把所有能調到一塊兒的兩口子都調一塊兒。黨組沒有人敢反對這事,我這就調到二零五隊來了。
秦懷德夫婦和傅生書記、武風大隊長合作得很好。傅書記了解了小秦出生於革命家庭的具體情況,對他更增添了一份信賴。鐵礦勘探進展順利,十幾台鑽機有條不紊地交叉作業,已經取得可計算的儲量,接近預計總儲量的三分之一。就在黃崗峰鐵礦勘探事業突飛猛進的時候,C市局機關和地質調查大隊部的“革命運動”,也如火如荼地進行著。
五十一
C市的深秋,樹上光禿禿的,西北風呼呼的,小草枯了,小河幹了,小鳥不見了,野地裏什麼也沒有,有的隻是一片蕭殺氣氛。局機關和地質調查大隊部的兩個大院裏貼滿了大字報。從大字報的落款上看,已經看不到“公社”字樣,但奇怪的是:華北局地質東方紅公社並沒有宣布解散,大聯合還沒有破裂。
大字報主要是針對“我局頭號走資派、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田翠花的,說她利用手中的權力包庇大批反對*的死硬分子,用各種辦法邀買人心,以保護自己所執行的修正主義路線不受批判。也有大字報說二號走資派侯登山是田翠花的跟屁蟲,更是“鐵杆老保”,有的大字報幹脆稱他為“侯鐵杆”。對朱鴻章的大字報反而少了,可能運動初期的重點,到後來都被當成“死老虎”給撂那兒了。戰鬥團“勒令”“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修正主義的得力幹將、反動技術權威朱鴻章”和牛鬼蛇神(是些曆史上犯過錯誤的職工和少量出身不好的職工、家屬)一起勞動改造。其實活不重,就是為野外隊挖菜窖,他正好可以活動一下筋骨。司令部的多數工人本來就很重視一個人的家庭出身,總感到田翠花嫁給老朱有點不好理解,所以也沒有公開反對上述“勒令”。總算還好,周濟傳沒有被“勞動改造”,在“走資派的臭老婆”董老師不方便出麵的情況下,全局業務工作由周工負責指揮。
眼看嚴冬將至,李士金從黃崗峰回C市更換鑽頭,受秦懷德夫婦所托,要看望老朱。他當然不能跟劉紅兵說實話,也不好直接去找田“走資派”,就找劉紅兵說:
“老劉呀,我們勘探鐵礦遇到難題了。黃崗峰那地方磁性太強,羅盤不大好使,鑽機定方向根本定不準,周工也不懂,得問朱鴻章要辦法呢!您看怎麼辦?我能不能找他談談?”
劉紅兵雖然是中專出身,學的不是探礦專業,所以也不懂鑽機如何定向。想了一下,心裏覺得別扭,遇到難題怎麼還得讓“反動技術權威”說了算?看他還在猶豫,李士金就說,老劉啊,這點兒事是不是您做不了主,要開常委會討論哪?劉紅兵說,扯淡!我是社長,這點兒事還決定不了?最後還是決定讓他們見麵。
見麵地點安排在局探礦處。劉紅兵害怕擴大影響,讓所有閑雜人等都離開,這正中李科長的下懷:他哪裏是請示難題嘛,這點兒小事還能難住他?他們大約談了有兩個鍾頭。
田翠花還沒有公開停職,但事實上已經被軟禁。——這當然隻是表麵現象,因為司令部的一部分工人、技術幹部仍然聽局黨組指揮。為什麼不讓李德魁他們退出“公社”呢?老朱說,這是田翠花的主意:不主動撕破臉,是為了大團結,避免兩派衝突,更要防止武鬥。她說,我們四個人的安危是小事,全局群眾生命財產不受損失,地質調查、礦產勘探照常進行是大事。這個輕重關係不能顛倒。
既然如此,田書記為什麼不做個“檢查”,讓自己“下樓”呢?老朱說,小李呀,你還以為是在搞四清啊?老辦法不靈了!小田采取的辦法叫做“引火燒身,突出重點,保護一般”,所以她就是堅決不承認自己搞修正主義。她說,對於地質勘查局來說,搞好地質勘查就是馬列主義,不然就叫胡鬧。把造反派氣得嗷嗷叫。她讓侯局長檢討一下,跟自己劃清界限,好爭取三結合。——劉紅兵他們正在策劃奪權,成立局革委會。報告已經交上去了,正等著上頭批呢。可侯局長就是不肯檢討。他說,讓他們多打倒一對兒,不過“成績”大一點兒,這沒什麼了不起。
李士金為局領導的良苦用心深深打動了。*是亂,亂也沒什麼了不起,各種人物都跳出來表演,是我們認識世界,認識人生的大好機會。要是有人把這些都寫下來才好,不然白折騰了!他向朱總轉達了秦懷德夫婦對他和田書記的關心,讓他們無論如何保重身體。他說,秦隊長說列寧怎麼對付強盜的故事田書記知道,讓他們學習列寧。老朱含糊答應,他不想讓同誌們為他操心,——實際上他們夫婦已經被隔離了。這是不久以前的事,估計劉紅兵他們已經得到了上麵的什麼消息,不然沒這麼大膽。李士金與老朱話別後,再同小石頭說了幾句話,就帶上新式鑽頭回黃崗峰去了。
由於*,原規定條條塊塊雙重領導的華北地質勘查局,塊塊管理的味兒更濃了,局裏一切事務都由盟革委會批準。劉紅兵他們盼望已久的盟革委會文件終於下來了。劉紅兵讓蘇敏在公社常委會上念文件,蘇敏一再推讓,說這麼大的事還是一把手親自宣布好。劉紅兵又把文件交給程威,程威卻毫不推辭,用他那帶著濃重川味兒的普通話,讀開了文件。
文件說,根據華北地質勘查局廣大群眾的強烈要求,盟委、盟革委會決定停止局黨組書記、局長田翠花、副書記、副局長侯登山二位同誌的工作,責令他們二人深入反省對抗無產階級*的嚴重錯誤,向廣大群眾做出深刻檢查,爭取寬大處理。文件還說,全局黨的工作暫時由馬書元等其餘的黨組成員負責,運動由革命群眾組織自覺進行,業務工作仍由周濟傳工程師負責。文件還希望以《華北地質勘查局地質東方紅公社》為代表的革命群眾組織,做好大聯合和解放幹部的工作,在黨組織的幫助下,早日建立革命的紅色政權——局革命委員會。在文件的“附件”裏,盟革委會規定了局革委會組成機構和職數。
程威讀文件時那種趾高氣揚的神氣勁兒,好像這文件下達是他個人的功勞似的。不過造反派對此文件盼望已久,劉紅兵和公社其他常委並不在意,他們以為程是為造反派的勝利而高興。李德魁心裏卻像吞下了蒼蠅一樣難受:*的目的難道就是讓好人受氣、壞人神氣?如果這樣,那這運動非得抵製不可!但他想到小文交代的策略:要像孫悟空鑽進鐵扇公主肚子裏那樣,看他們到底要幹什麼?隻有這樣,你才能盡力保護自己要保護的人,減少秦隊長所說的“政治擠壓力”造成的破壞和損失。
在公社常委會討論革委會主任人選時,公社內的兩派到底發生了衝突。李德魁他們知道:在目前氣氛下,要推薦原來局黨組領導擔任革委會主任是不現實的。小豆子想辦法問過田翠花。田翠花說,如果真讓我領導*,依著我吧,肯定犯錯誤;不依著我吧,我還不成了傀儡?處處違背自己的心願辦事,我會比受刑還難受。這麼多年位高權重,也該歇歇了,該自己獨立思考一番了。侯登山更不願意登這座山。他們商量來商量去,最後決定共推潘銀鬥為革委會主任,至少比馬書元要好。但他們不讚成馬書元,卻拿不出多少有說服力的理由。
戰鬥團這一派明顯傾向馬書元,因為馬書元反對田、侯“修正主義路線”是積極的,公開亮相支持“地質東方紅公社”。而潘銀鬥則是剛剛由田、侯從隊級領導提拔到局級領導崗位上去的,能否分清路線是非,還很難說。李德魁則堅持說,老潘群眾基礎好,在地質隊工作年限久,而馬書元是從地方調來的,對地質工作不熟悉。
爭論是激烈的,同時也是和平的。最後李國忠提了個建議:
“我認為,劉社長和李司令的意見都是正確的。我建議把老潘、老馬都報上去。不是名額一正二副嘛,劉紅兵是革命造反派負責人,當然要算一個。但按別處革委會的安排,造反派領導人都是副主任,這樣報上去容易批準。馬書元任正職,潘、劉任副主任,其他就是委員、常委,還有辦公室主任什麼的,也得討論討論。”
李國忠是由劉紅兵從二零三隊叫來參加公社常委會的。想到這個事兒,劉紅兵更深深感到林副統帥說的“政權就是一切,有權就有一切”是多麼英明正確!蘇敏寫大字報行,要讓他出謀劃策,簡直狗屁不是!程威那家夥,造反勁頭不小,有股衝勁,可就是做事不講策略。田翠花把自己得心應手的李國忠調到野外隊,使自己好一段時間忙得暈頭轉向。不然的話,成立革委會的事兒也不會拖這麼久!想到這裏,他暗暗打定主意:革委會成立,先把老李調回來!
對於李國忠的方案多數人表示讚成。但程威說:“革委會的機構設置和常委分工,要等革委會成立以後,由正副主任協商作出安排,經常委會或全委會討論通過後再確定。上報方案裏麵可以不寫。”
最後,上報方案是綜合李、程二人的意見寫成的。
這次盟委、盟革委反應非常迅速,才過五天就批下來了。因為一個單位權力真空是會出大問題的。
公社動員全體成員在局禮堂開大會,慶祝局革委會成立。李德魁布置了會場警戒,同時讓小豆子領幾個可靠的工人,帶上武器,在田、侯、朱、董四人的住處附近巡邏,以防不測。李德魁事先跟劉紅兵說過這事兒,他說,我們成立革委會,一些別有用心的人萬一製造點兒什麼事端,搞點兒破壞,後果就不堪設想。特別是運動中的批判對象,既要監視,更要保護。出了差錯就是給革命造反派臉上抹黑,給紅色政權使絆子。劉紅兵覺得他講得有道理,所以做了安排。他認為司令部這些工人造反精神差是因為文化水平不高,又不了解情況,作為公社領導,對此不能苛求。
盟革委會派軍分區楊科長為特派代表,參加局革委會成立大會。他在會上對全局大聯合的大好形勢,表示讚賞,真誠祝賀局革委會成立。他希望大家能抓革命、促生產,運動生產兩不誤,早日拿下黃崗峰大鐵礦,找到更多的礦產資源,為打擊帝、修、反貢獻力量。
小豆子那些人把會議情況及時通報給他們“監視”之人,讓他們精神上有所準備。知道了楊科長的講話精神,四個被“監視”對象感到這個局還有希望,這比自己原先想像的要好。
但是,他們想錯了。1968年的春天,對於內蒙古自治區來說,是個啟動災難的春天,挖“內人黨”的大折騰,一直持續到1971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