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理完這事,秦懷德就去找李星蘭。她正在認真地讀《紅樓夢》。她變了,真的是變了。他內心暗暗高興,說:“走,我們到後山走走。”
兩人離開喧鬧的人聲,步入寂靜的山林。聽鳥兒在空中吱喳,李星蘭就問:“你和胡萍他們昨天洗淋浴的幾個,現在怎麼樣?有沒有感冒發燒的?”
“沒有,多虧小馬虎和小豆子措施及時。”他答應著,一麵緊盯李星蘭的臉看。
“看什麼,不認識了?”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果然不錯!”他的喜形於色,讓她也很高興。
她就問:“《紅樓夢》裏眾多人物你喜歡誰?”
“我和老曹觀點一致。他喜歡誰我也喜歡誰。”
“這麼說,你喜歡林黛玉了?”
“怎麼,你還吃醋?”
“瞎說什麼呀!你能說說為什麼嗎?”
“林黛玉孤身一人住在大觀園,寄人籬下。可是絲毫沒有奴顏婢膝,不肯拍馬逢迎,遇到什麼難題,總是不甘人後,說再也難不倒我。不肯為了改善自己在賈府的地位而低下高貴的頭顱,這是一種十分可貴的精神。她身體不好,耍小姐脾氣,多疑,小心眼。這當然不好。但這是環境造成的,不能完全由林小姐個人負責。”
“秦哥,那薛寶釵呢?”
“她雖然也是封建禮教的犧牲品,受害者,但她為了奪取賈寶玉,可以費盡心機,用盡機關。為了討老太太喜歡,討好別的有權勢的人,可以扭曲自己,裝傻賣乖。總而言之,這個人很不真實,是不是太可怕?我看她比王熙鳳更可怕。”
“王熙鳳怎麼樣?”
“主席跟周總理開玩笑說,王熙鳳有總理之材。這有調侃之意,但也確實佩服王熙鳳的管理才能。試想,有這樣的精英支撐,賈府大廈還是訇然倒塌。說明什麼?封建社會還能長久嗎?”
“這是你自己的看法還是受什麼文章影響?”
“我連一篇評論文章也沒看過。我想老爸讓你讀《紅樓夢》,有很深的用意。他是聽說你鑽研業務鑽得特別深,希望你鑽進去還能鑽出來。要學會生活。他當然是為他的兒子著想,希望找個會過日子的老婆。”
“看《紅樓夢》能解決這個問題?”
“像我們這樣學理工科的,一般不會鑽到夢裏去充當什麼角色。讀進去一定會走出來。其實讀什麼書都一樣,不能當書的奴隸。”
她覺得似乎懂了什麼,又似乎還沒有弄明白。秦懷德也不著急,因為他已經看到未婚妻的進步,隻是她自己還不知道。他又改換話題,說:
“不知道你聽說過沒有。解放初劉少奇在天津有個講話,要求鞏固新民主主義秩序,不讚成那麼快搞社會主義改造。特別是對資本家的改造。”
“可能是你們高幹子弟看到了什麼內部材料吧。我們哪有機會知道這些。”
“如果跟別人說這些,我還真不敢。跟自己老婆說說,我想還是有必要。少奇這個話對不對呢?中國生產力發展水平太低,不具備搞社會主義公有製的條件。如果從這個角度看,少奇同誌的想法並沒有錯。但毛主席是革命家,他不會同意少奇同誌的觀點。而且不搞公有製,一切革命成果都會喪失。這是尖銳的矛盾。劉少奇還有些話,講工人階級歡迎剝削,剝削越多越好。這就太傷感情了。工人、貧下中農肯定不答應。**的宗旨最終要消滅剝削。雖然馬、恩也講過,剝削對於人類曆史發展有巨大貢獻,但那是指奴隸製代替原始公社。我總感到理論太複雜。不懂理論的黨員是盲目黨員,盲目黨員擔任領導職務更可怕。不懂理論又當什麼黨員呢?我認為自己就不合格。所以我不想讓自己所愛的人很快入黨,甚至這輩子不入黨也沒什麼關係。星蘭,你能理解我的苦心嗎?”
李星蘭這次是瞪大了眼睛在看她的秦哥。她想,革命烈士子弟,解放軍將軍的兒子,**員,基層領導幹部。思想的深處是這樣的!她驚奇之餘,又覺得秦哥真是把心窩子都掏給自己了。她緊緊地抱住秦哥。“秦哥有什麼想法我不管。我隻知道我愛你,永遠愛你。不管將來發生什麼事,有一點是不會變的:我們至死不渝的愛情。”
秦懷德心中得到極大安慰。他也緊緊抱住她。說:
“我們的事也無所謂保密了。全分隊已經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不說穿,不跟我們開玩笑,是大家給我們留麵子。我們也就裝糊塗下去好了。”
李星蘭說:“我也早就看出來了。”她這時才回憶起李漢東跟自己出差搜集資料時說過的話:他很害怕別人誤會秦懷德。她開始明白:思想複雜的人總是被人誤會。
三十三
五一節很快過去了。填圖、找礦工作順利進行。秦懷德可以利用休息時間抓抓排練節目,準備七一的聯歡了。有了大營子國慶聯歡的經驗,他覺得不會太難。但這時小城子中學又提出來和地質隊來場籃球友誼賽。小秦再三推辭不掉,就請求大隊七一派兩個“球星”來幫忙。同時,他叫李漢東挑幾個人組織一支球隊訓練一下,千萬別太丟人現眼。經過動員、自願報名,勉強湊了五個人,在學校球場上蹦達著,投球玩兒。熊興自然是球場上的活躍分子。
這兒的天氣很難琢磨,熱起來像烤爐,冷起來像冰窖。這天早上,秦懷德和往常一樣,穿著單工作服就跟綜合組的同誌們出發了。他們這是填空、拾遺補缺,就是通過綜合分析,發現那兒需要補條路線,就去跑一趟。這次小李沒有來,在分隊部協助繪圖員小鄒修改圖件。呂國安還是負責編圖,小鍾打標本、采樣,安永興背儀器。
補跑的路線穿來插去,主要是觀察一些關鍵點。關於砂頁岩和熔岩的關係幾經周折,並沒有圓滿解決,這次秦懷德是下了狠心要解決它。為此,他們還帶了鍁鎬出去。在朱時吾提供的幾處關係不清楚的地方,他們選擇了一處覆蓋最淺的地方,在那兒挖開了。
好在這種剝土工程,沒有固定規格,隻要達到地質目的就行。四人中有三個地質人員,所以很順利地就把地質體給挖出來了。
三人仔細分析,認為熔岩和砂頁岩還真就是“一夥兒”的。熔岩麵上有枕狀構造,說明火山是在海底噴發的。海水有相當深度,跟著沉積下來的就不是礫岩,而是砂頁岩。砂頁岩產狀和熔岩麵產狀一致。它們都是晚侏羅世的東西,而砂頁岩比安山岩要晚些。安永興聽了大家的介紹,腦子裏想象在一億四千萬年前這裏竟是這樣一幅圖景:海底湧流出熾熱的岩漿,海麵上冒起高高的氣浪和水柱。他覺得地質工作是神秘而有趣的。
他們開始往回走了,還要去審查幾個侵入岩之間的接觸關係。
工作還沒有做完,天氣就在變化。忽然冷風一吹,這6月份還凍得人打哆嗦。秦懷德想起上個月“洗冷水澡”的事,不由眉頭一緊。他看看李漢東組對這裏描述的情況是正確的,就大聲說:“走,趕快回家。”
說時遲那時快,雨點子已經打在臉上了。“哎喲。”安永興大叫了一聲。秦懷德吃了一驚,還沒有來得及想是怎麼回事,自己左肩也挨了一下,痛得他直咬牙。他知道遇上冰雹了。連忙喊道:“把地質包、鐵鍬都頂在頭上,先護住頭要緊。”
四個人七手八腳地都在遮擋自己的頭部,別的地方被砸腫痛之處都顧不上了。他們跑呀跑,終於跑到一所破廟裏躲藏起來。
聽著冰雹掉下來砸在廟頂上沉悶的響聲,他們知道廟頂上糊有厚厚的一層泥土,而冰雹個頭很大。從廟門向外望去,地上已經鋪了一層冰雹,白白的,亮亮的,閃著銀光;大的有兵乓球那麼大,小的也有玻璃珠那麼大。雨水從雹子周邊繞流過去,衝走了泥沙,卻衝不動落地的雹子。
灰色是天空的主調,風聲夾著冰雹落地的響聲成為主旋律。廟裏的四個人在搓手拍打身體取暖的同時,議論起這場雹災:
“雹砸一條線。這一條線不知有多寬多長,長得正好的莊稼毀了。”是安永興的聲音。他檢查伽碼儀,發現沒有損壞,稍覺安心。
小鍾接著說:“我們打腫了身上,回去擦點紅花油,過幾天就沒事了。社員損失這麼大,可怎麼辦哪?”
秦懷德說:“我們地質隊力量有限。但如果我們帶個頭,發動捐獻救災,別的部門一響應,整個社會的力量就大了。你們說呢?”
安永興說:“俺響應隊長號召。回去就捐款。”
秦懷德說:“各人情況不同,咱們工資都不高,堅持自願原則,不要搞什麼號召,做什麼決議,免得生活困難的同誌心理上有壓力。你們看好不好?”
呂國安說:“還是秦隊長想得周到。那我們回去就個別串聯吧。”
怎麼還不停呀?安永興看著外麵的冰雹著急。他對著廟裏泥菩薩打躬作揖,說:“求菩薩開恩吧,早點停下來吧。冰雹砸在俺背上,砸得這麼疼,俺都沒罵你,你怎麼還不讓冰雹停下來?你真不夠意思。”
說著,引得眾人都笑了。這時冰雹和雨還真的停了。他假作得意地說:“我禱告一下還真起作用。”
天突然放亮了。四人走在回去的路上,濕了的衣服經太陽一曬,還冒水汽呢。他們看到路邊的河溝裏堆滿了大大小小的雹子。流水衝過來無數的死雞、死鴨、小豬崽;偶爾見到野生鳥類和其他小動物。他們遇到一位社員在路上望著被砸爛了的架子車發呆。小鍾問他:“同誌,車子砸壞了?怪可惜的。”
“沒啥,這車救了我的命。我要不是躲在車底下,早就完了。”
這麼嚴重啊?秦懷德注意到被砸爛的車廂板木料很厚,能把這木料打斷的冰雹該有多大啊!他這才發現水溝裏有小香瓜那麼大的雹子。他問:
“社員還有什麼損失嗎?”
“損失大著呢。老佟家大肥豬被打死了。出去救豬的佟老頭,一條左腿給打折了。村東頭伍家一頭牛在外頭被打死了。全村莊稼全完了。唉!”
當晚,呂國安就在帳篷門上貼了一張告示:
“冰雹無情人有情,社員受災咱心疼,發起捐獻助救災,自願自覺不強行。錢糧衣物均不限,有多有少都歡迎,分隊領導已帶頭,相信國安保太平。”下麵是名單和錢數:秦懷德,捐一月工資63元,糧票10斤。郭延東,捐50元。劉本德捐80元。呂國安。捐30元。……李星蘭和胡萍也趕來捐款。她們明白,讓呂國安做這事,就是不想給同誌們帶來精神壓力。她們還負責說服那些生活確實困難的職工不要勉強去捐獻。
但是,地質隊的這一做法立刻在小城子各單位引起了強烈反響。除了組織募捐,更緊迫的任務是調查了解災情。小城子公社就此忙開了。這個消息還傳到了C市大隊部,大隊部的同誌也激發起救災的熱情。
看著四麵八方的錢、物、糧送到公社救災辦公室,呂國安他們覺得自己是做了件很值得做的事,心裏相當高興。
大隊周濟傳和李有福來了通知,圖幅野外驗收可能要提前進行。他們要求小秦在七一前結束野外工作,寫出一份報告提綱來,複製七份供專家野外驗收使用。周濟傳說,提綱就是最終報告的骨架,要有基本觀點、重要證據,簡單論述;分前言、地層、岩漿岩、構造、礦產和結論六部分。其中構造和結論,要求秦懷德親自執筆。圖件要求盡可能正規,驗收通過以後一般不進行重大修改。基礎資料保存和編錄是驗收的重要內容,千萬不能出紕漏。具體驗收時間等待進一步通知。
接到通知以後,秦懷德召開了四大組長和分隊領導聯席會議。他把大隊技術負責人的意見傳達給同誌們,領著大家細致地部署工作。郭延東則從思想認識上進行動員。他說我們發起救災的事,大隊和地方上都很滿意。在本職工作上我們更要加油,做得漂亮些。後勤服務方麵有什麼問題,希望及時給我提出來,我會努力解決。秦懷德說,天慢慢熱了,請郭書記問一下安永興,看需要些什麼防暑藥品。還有,天熱以後,野外毒蛇會活躍起來。各組要提醒同誌們,在水草豐盛的地方要特別小心。還要讓安永興準備蛇藥。天熱起來後讓朱世真買些綠豆,給大家喝綠豆湯。這些事請書記多費心。這段時間我要集中精力編寫圖幅報告提綱,還要給各位執筆人溝通,重點放在業務工作上。
又是一個休息日,秦懷德思考地質問題弄得頭疼。李星蘭說:“秦哥,咱們上後山放鬆一下吧。列寧說不會休息的人就不會工作。”
搬出列寧來了。這真不像李星蘭了。她是受了我的不良影響——秦懷德想。他想起來一段往事,不由沉默下來。他們繼續往後山走去。
李星蘭問:“秦哥,什麼事讓你不開心?你的小蘭子我很乖的。”
“你剛才說到列寧,我想起了一件小事。”
“小事能讓你這麼不開心?你說給我聽聽。”
“那是我剛到大興安嶺隊不久,還沒有入黨,和胡萍一樣,擔任團支部書記。好像是國慶前出黑板報吧,我寫了篇稿,讓人抄在黑板上。標題是‘理論是對實踐近似的模寫’。想不到這篇稿子的標題使黨支部書記高度敏感,他認真地找我談話:
小秦哪,你對理論還有懷疑嗎?理論指什麼,就是指無產階級革命家馬、恩、列、斯、毛這些人的經典著作。他們提出來的革命道理,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你怎能懷疑呢?
我說我沒有懷疑呀,你冤枉我。他說你看文章的標題就是近似模寫,近似什麼意思,是不完全吻合吧?我說你對近似的理解沒有錯。但標題這句話不是我創造的,是列寧說的。列寧可以說我為什麼不能說?他說真是列寧說的?我說不信你查書。他哪敢查書啊,他馬上說有根據就行,有根據就行。我還不是怕你犯錯誤麼。”
“這事兒有意思。”李星蘭在咂麼秦哥說這話的意思。秦懷德繼續說:
“如果寫文章動不動就把老祖宗的話搬出來支持自己的論點。至少說明你對自己的論點缺乏信心。一條道理正確不正確,要靠自己去體會。”
“不說這麼深奧的問題了。管它那麼多幹嗎?你還是跟我說說挨冰雹砸的滋味吧。讓我看看,你傷好了沒有。”說著她就動手脫他的衣服。他說:“你看吧,傷全好了。”就把上衣脫了。等小李放心,他才穿上。
“秦哥,你們又經曆一場戰鬥的洗禮!”李星蘭說這話,好像有點兒“羨慕”他們似的。秦懷德說:
“星蘭哪,千萬別小看這氣象災害。我們養成天天聽氣象預報的習慣是付出了生命代價的啊!”
李星蘭的表情立刻嚴肅起來,他定睛看著他。心想,下點雹子還真能砸死人哪?
“那是1962年的6月,我正在屋子裏計算地層厚度。就聽老徐說糟了,去采化學分析樣品的小羅和小梁可沒穿多少衣服啊,眼看要變天了。是嗬,圖裏河那鬼地方,早上豔陽高照,中午就下開了凍雨。凍雨後來變成了雪籽兒,不一會兒地上就鋪了好厚一層雪。出門一走一滑,根本沒法走。我們也管不了那麼多了,派出三支基幹民兵隊伍,沿著他們可能回來的道路進行搜索。找到人困馬乏,到天黑也沒找到他們。分隊支部書記,那時叫指導員,著急了。帶了幾個身體強壯的人摸著黑,打著電筒又去搜索。等到晚上8點多鍾,在一個很深的河溝裏,發現小羅和小梁的屍體,已經凍得僵硬了。那時他們背著槍呢,檢查一下子彈,發現他們開了兩槍。離我們還不到2裏地,可誰也沒聽見槍響。他們帶的幹糧和水都沒了,又凍又餓,沒法堅持。他們穿的單工作服全凍成了冰鎧甲。困住他們的那條溝又深又陡,正常情況都難爬上來,何況是冰凍了的陡坡。這天日曆上清楚地記載著是6月2日,這成了大興安嶺隊的哀悼日。成了我們心中永久的痛!這兩個人我不熟悉。但他們給我上了一堂獻身課。”
秦懷德的情緒感染了李星蘭,兩人同時沉默著,好像是哀悼小羅和小梁遇難三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