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同伴從北京乘飛機到達烏魯木齊,沒有和當地工業部門的領導碰頭,就直接搭上了去大隊部的班車。
當他們仨到達大隊部找到辦公室主任的時候,主任正在跟幾個汽車司機打撲克牌,部裏的秘書有點沉不住氣了。
“上班還打撲克,怎麼建設社會主義呀!”
主任看了介紹信,上下打量了一下田翠花,吱吱唔唔地說:
“上班也沒什麼事,弟兄們閑得難過。娛樂娛樂。嘿嘿。”
“不說這些了,先安排我們住下。跟你們隊長、書記打個招呼,我們要在這裏搞調查,請各部門配合一下。”田翠花不動聲色,一付公事公辦的樣子。那秘書還想說什麼,辦事員給他使了使眼色,兩個年輕人都不做聲。
招待所裏比較髒,兩個年輕人隻好自己動手打掃衛生。好在他們是部裏來的,大隊部怎麼也得給點麵子,不讓他們太難堪。
書記生病住院。大隊長、副書記、副大隊長,大約五六個人,常來問訊,可他們三個人老是不見蹤影,住的房間鐵將軍把門。問招待所領導和工作人員,誰也說不清他們到哪裏去了。大概沒有哪個接受調查者願意向現任領導彙報工作組的行蹤。
經過一個星期調查,田翠花跟秘書說,可以打電話給部裏,叫組織部下文件了。他們三個人在招待所開內部會議,有人來見一律擋駕。田翠花把自己的認識和想法跟兩位年輕人說了說,她認為這個隊的根本問題是領導班子內部意見不統一,勘探工作找不到方向;而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是地質人員分成意見分歧的兩派。地質是勘探的靈魂,地質認識不一致,勘探工作當然無法下手。一個失去方向的隊伍,叫誰來帶也帶不好,所以對大隊幹部不能多指責,而要多鼓勵,給他們出主意,還要讓他們自己想辦法。解決問題的關鍵在於做好地質人員的思想工作。
他們三個,叫上大隊長,開車到醫院裏去看望大隊書記。在醫院裏把調查後的結果跟書記隊長通了通氣。
又過了一天,他們通知大隊長和副書記說:“明天全天開常委擴大會,擴大到副大隊長和總工程師參加。另外,你們石油地質研究所的所長也來參加。”
大隊長宣布黨委常委擴大會議開始,機要秘書就送來一份文件,並且說:“部裏要求立即宣布。”
他接過文件,剛看到標題,就把目光轉向了田翠花。心想我們老書記生病住院,左盼右盼,盼望來一個強有力的書記,沒想到盼來一位穆桂英!
他用地道的山東口音,一字不漏地念完了部裏的文件。會場上一片靜寂。田翠花笑著說:“是不是不歡迎啊?”
不知是誰高喊了一句“歡迎田書記主持大隊工作!”會場上爆發了熱烈的掌聲。田翠花站起來製止大家:
“同誌們,你們歡迎我是一回事,我夠不夠資格,能不能做好本職工作是另一回事。從今天開始,我就是石油勘探戰線上的一名新兵,大家都是我的老師。我到這裏是接受考試來了,考試成績如何,還要靠兩千多職工,三千多家屬,特別是在座各位考官來給分兒。我可半點也不敢馬虎!”說過她坐下來看著大隊長。大隊長覺得自己沒有什麼好講的,書記已經到位,黨委擴大會理應由書記主持。就說:
“現在請田書記主持會議。”
好吧,再說別的就多餘了。田翠花接過話筒:
“你們都知道,我在上任以前到各井隊、電測分隊、地質科和研究所作了些調查。對於我們大隊的問題所在,我的看法是地質上的分歧使勘探失去了方向,勘探方向不明影響了大家的戰鬥情緒,導致整個隊伍渙散。所以黨委今天開會特別請總工程師和地質所所長參加。我還知道常委中有支持老總的,也有支持所長的,鬧得有些意見分歧。團結嘛也受了點影響。”
底下有人小聲議論:
“大隊長和副書記都吵過架了,難道沒有人反映這事?還說受了點影響,不團結問題大了去了!”
她停頓了一下。知道有人懷疑自己和稀泥,想了想,不如在會上讓矛盾公開化。就說:
“如果沒有人反對我的結論,現在就請在地質上有不同意見的兩派代表各述己解。請大隊總工程師先講吧。據說總工程師是堅持傳統的石油找礦理論的,我是不是弄錯了,一會兒老總自己說吧。”
“書記沒有弄錯,我是堅持傳統石油地質理論的。歐美地質學家經過哪麼多年的經驗積累,總結上升到理論,在中東、蘇聯、美國都應驗了,這沒有什麼錯吧?”於是他展開宏論,說明根據地槽地台學說確定應該重點鑽進的區域。他認為這些行政幹部,懂地質的不多,也提不出什麼有真知灼見的意見,在發言結束時他說:“也請地質力學派談談自己的看法吧!”
田書記接過老總的話頭說:“研究所的所長等一會兒再發言,我想請各位行政幹部也動腦筋想一想,不要光帶耳朵聽。”她頓了頓,接著往下說。
“大慶的含油地層時代是白堊紀的。我們這兒的地層是上三疊紀和侏羅紀的,兩下相差大約5千萬年,這個沉積的地理條件、生物化學條件變化太大。條件決定規律,咱們這兒的油氣賦存規律和大慶肯定不一樣。我想你們不管談什麼理論,總應該先分析這兒的石油地質條件對不對?如果同意這一條,請雙方說明自己怎樣看這兒的石油和天然氣生成和儲存條件。”
這幾句話出來,列席會議的地質人員和由地質人員擔任的行政領導都覺得眼睛一亮。敢情女書記不是外行嗬?毛主席不是說外行領導內行是客觀規律嗎?那副大隊長用胳膊輕輕碰了秘書一下,悄悄問:“田書記大學畢業嗬?”秘書不敢做聲,用小紙條給他寫了幾個字:“名牌本科”。他似乎懂了什麼,默默的點頭。
研究所所長談起來可就認真多了,從李四光的“河西係”談起,談到為什麼李四光叫人在東北大慶找油而不在西北找油,說明這不表明西北沒有石油,而是一種戰略選擇。然後又說到這兒的儲油構造,可能受力的模式,以及最後如何確定鑽探方向,布孔原則。田書記認真地聽,盡可能地做筆記,感到自己學了不少新東西。
等到所長談完了,田書記又對大隊老總說:
“你剛才肯定沒有談完,還有需要補充的地方。我想請你重點說明,根據傳統地質理論,這個地方是什麼時候轉為穩定地台的?它的生油條件怎麼樣?油氣怎樣在地下運移,又在哪裏聚集儲存起來?這就是你確定鑽探原則的理由。對不對呀?”
“對,對”一連兩個“對”字,總工程師又補充了一些專業的看法,聽得田翠花不能不默默點頭。地質上的兩派都談完了,田翠花就問那些行政和政工幹部:“你們還有什麼要補充的嗎?”
大家七嘴八舌地談了很多,比如思想教育放鬆了,小青年自由散漫;生活困難沒有解決,還有相當一部分職工糧食不夠吃等等。大家也都承認:找礦方向這個主要矛盾不解決,其它問題實際上無法解決。
“那黨委想了什麼辦法沒有?”
“有什麼辦法好想?”大隊長覺得自己身兼二職,已經是焦頭爛額。“科學的事情是不能靠舉手表決來處理的,他們的誰是誰非我們判斷不了,工作布局就不好辦。”
“非得分個你是我非不行嗎?”她問大家“有這個必要嗎?科學發展的曆史告訴我們:在今天認為是正確的東西,在明天可能被判斷為錯誤;在今天還不為大家所接受的理論,明天可能會成為時髦。我們不可能,也沒有必要一錘子砸死一門科學。最笨的辦法,最簡單的辦法也許就是最好的辦法。我提個建議,咱們商量一下。按照你們讚成那一種找礦理論就分在那一邊,我們組成兩個勘探試驗中隊,各自照自己所主張的辦法布置鑽孔。鑽機五五分成,分給兩個中隊,留下幾台機動。物探力量要為兩邊服務,誰需要給誰,由大隊統一調度。看看到底誰先打出油來。”
會場立刻活躍起來,大家談笑風生。
“書記,您說的這個是不是叫競爭嗬?”不知道是誰問了一句。
“競爭?對呀,不同的科學理論一直在競爭。比如你們大家都讚成石油是過去地質時代動物遺骸在高溫高壓下隔絕空氣形成的,但也有少數科學家認為石油是無機成因的,也就是在特殊條件下由碳、氫、氧等元素發生化學反應生成的。無機派並沒有停止活動。地殼構造運動的水平動力為主派和垂直動力為主派一直在競爭。這不是政治問題,在不涉及實際操作的情況下沒有必要去爭是非。競爭是科學發展的動力,也是社會發展的動力。沒有競爭人類就不能創新,就不會進步。”
副書記馬上補充說:“田書記說的是不同科學理論的競爭,不是工人階級內部的生存競爭。”
“競爭當然不是萬能的。競爭是為了尋找真理,為了求團結,不是為了爭上下,分高低。如果競爭目的不正確,那比沒有競爭還要糟糕。”田翠花說“我和大隊長就不參加那個中隊了,我們倆還有很多事要做。我們會時刻關注兩個中隊找礦的進展情況。”
會議決定了兩個中隊人選的安排,地質力學派由副書記擔任中隊長,傳統地質派由副大隊長擔任中隊長。鑽機安排則主要根據自願報名結果,由大隊適當調整。將形成的大隊黨委文件下發到各單位,全大隊立即形成一股勢不可擋的勘探和研究熱潮。有了指導思想和自己完全不同的競爭對手,地質找礦人員就覺得太有意思了。他們要看看,到底鹿死誰手。
田翠花和大隊長對於未來形勢進行分析。她把部裏的兩名青年留下來,說鍛煉兩年再回部裏去分配工作,戶口和組織關係就不要遷了,弄個臨時關係就行。他讓他們到物探隊去,隨時掌握進展情況。這兩支隊伍的進退得失,和物探結果關係密切,物探工作要能保證對兩邊“一視同仁”,是競爭結果科學可信的關鍵所在。
職工幹活有了目標,該回隊的都回來了。人手實在不夠的機台,又去當地召來一些民工做臨時工。地質人員歸隊最為積極,基本上是全員出勤。至於走了的行政幹部,田書記就不讓他們回來了,說是本來就不需要這麼多行政人員。她主持召開了工會、共青團聯席會議,要宣傳科長給他們布置任務,把活躍職工業餘生活的擔子交給他們。另外,又發起成立大隊婦聯,組織家屬就業和農副業生產。當各方麵的工作走上正軌,人們的精神麵貌有很大改觀的時候,她又想到了大隊糧食缺乏的問題。
她絞盡腦汁,苦苦思索,終於想起來自己在醫院當護士長的時候,精心護理過的一位老紅軍,可能在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當領導。找他幫忙,也許能解決問題。她對大隊長說:“家裏的事你全權處理一下,我帶上黨委秘書出去有點事。因為不知道結果怎麼樣,就原諒我回來以後再跟你說吧。”
“說哪裏話,田書記。等你回來我會把大隊的情況詳細向你彙報。”
田翠花的吉普車開進了石盒子。當年的石盒子可完全不像現在,那種荒涼、蒼茫是常人所難以想象的。她在兵團戰士的指引下,把車子停在了總部樓下。
田翠花的運氣不錯,她要找的老首長果然在這裏。聽說當年的田護士長來看他,他放下手中的工作,從樓上跑下來迎接她。她讓秘書在下麵陪著汽車司機,一個人跟著老首長上樓。
一開頭老首長就問她這十幾年都到那兒去了,怎麼關於她的一點消息也得不著。又問她成家了沒有,孩子多大了。她笑著說,還孩子呢,老公還不知在哪兒哪。說著就把中校軍醫犧牲的情況跟老首長彙報了彙報。老首長安慰她說,看樣子你已經闖過這一關了,不考慮再找一個?她搖搖頭說顧不上,接著就把大隊5000多人需要糧食的情況跟首長彙報了彙報,請首長無論如何想辦法幫自己渡過難關。看老首長還在猶豫,她就把你們的戰車、飛機、兵艦都需要石油,不幫助找油的隊伍又幫助誰這樣的大道理說了一大通。老首長說:
“小田,你別給我上政治課了。我正在考慮的是政策問題,你要知道糧食是國家統購統銷物資,不能說誰想給誰就給誰。這樣好不好:你回去以大隊的名義打個報告,實事求是地把困難說清楚,把今年到底缺多少糧也寫清楚。報告直接給我們,就說請求部隊支援。我們部隊黨組研究研究,司令員和後勤部長批一下,也就是走個形式。”
“那好,讓通訊員下去把我的秘書叫上來。報告在他身上。”
“你真是有備而來啊。”
“老首長教導的唄,不打無準備之仗。”
兩人相視,哈哈大笑。
秘書上來,遞上報告。老首長看了看說:“好家夥,要這麼多,真是廣東獅子大開口。給你們20萬斤吧。”
等他們回大隊以後三天,部隊的汽車就把20萬斤糧食送來了,其中有大米也有粗糧,品種大概有四五樣,說明部隊抽出這麼多糧食也實在不容易。大隊部院子裏響起了一片“解放軍萬歲!”的歡呼聲,職工家屬敲鑼打鼓,青年文娛宣傳隊扭起了秧歌。個別維族職工還跳起了新疆舞。這日子真比過年還熱鬧。把糧食都安置好,大隊以略高於市價的價格給部隊開了支票,請送糧的戰士們吃飯,然後歡送他們離開。
這事過後,田書記的威望在隊上可真是高得驚人了。大隊上無論什麼事,隻要田書記點頭,沒有辦不成的。她感到這是一種危險,一時還不知道如何克服這種危險。
三個月下來,兩個中隊的找礦行動都沒有什麼進展。她真有點急了,但還不能露聲色,因為她知道大家對她的期望值很高。
正在這個時候,物探隊長來找她,說是有新發現:
“在地質力學派的2號靶區,發現了一個地下穹隆構造,規模相當大,比現在已知的任何穹隆都大。”
“深度是多少?”
“地震法測定是1000米,電法測定是800米,兩種方法結果不一樣。”
“做了重力嗎?”
“重力法還沒做。”
“為什麼不做重力法?做了重力法以後,將三種方法所得結果同時向老總彙報。老總是管全大隊技術業務工作的,以後不向他彙報就不能跟我說,懂嗎?”
“懂了,田書記。我們不是不尊重老總,以為反正是您主持工作,最後決策還不是得過您這一關?還不如先讓您知道了更好。”
田翠花歎了一口氣:“不怪你們。這個製度要改呀,不改不得了,不但以黨代政,還要代替業務領導,今後大家還怎麼工作?”
這件事給她的刺激太大,以後凡是不直接由書記負責的事向她彙報,她一律擋回去,讓先向主管副職彙報。
在沒有別人在場的情況下,秘書悄悄地對她說:“田書記,您這樣不聽別人的彙報,久而久之,別人有什麼事都不跟您說了。弄不好您就會不了解情況,犯官僚主義錯誤。這比大權獨攬還要危險。”
“謝謝你提醒。我會掌握分寸。”她不由地多看小夥子一眼,心想這是個有培養前途的幹部。
重力法做出來的結果讓老總興奮不已,他對書記說:“田書記,這麼突出的重力負異常,十有八九是油氣田造成的。”
“那可是人家地質力學派圈定的靶區啊。”
“我們的想法可能有問題。”
“你認輸了?”
“不是認輸。我是說在傳統地質學的理論框架下,我們的認識也有問題。我們沒有辯證地看地槽地台的關係。按照傳統理論的最新發展,我們的靶區應該和他們的靶區部分重合。”
“你打算怎麼辦?”
“把我們的鑽停下來,先上新發現的重力負異常。”
“先上重力負異常我同意,停你們的鑽我不同意。在勝負未分的情況下停你們的鑽不合理。”
“謝謝書記。我們抽出兩台鑽機到異常區,其它鑽機不停,照計劃打下去。”
“那可以,我跟大隊長商量一下再說。”
大隊長支持他們的意見,備用的三台鑽機一齊上異常區工作,請研究所長親自布置鑽孔位置。所長正為自己的一無所獲而發愁,接到這樣的任務,又知道大隊老總的態度,心裏當然高興,所以把現有鑽孔的任務安排一下,就盡快到二號靶區布鑽去了。
好像是老天給大家開了個玩笑,沒過多久,老總原來打算要撤而沒撤掉的幾台鑽機就有一台打到了油沙。當機台編錄向老總報喜的時候,老總說你別慌,剛剛見到油沙,又沒有工業油流,報什麼喜呀。
這事很快讓田書記知道了。她找到老總說:“找到油沙不報喜,說說你是怎麼想的。”
“有油沙,隻是說明我們這個地方有生油的條件。生成了的石油到哪裏去了,這還是問題。所以實際上並沒有找到油,有什麼喜可以報的。”
田翠花立即在黨委會上通報了這件事,並且表揚了大隊老總。她說這就是科學精神、實事求是的精神,號召全大隊向他學習。這件事對研究所長促進很大,聽說他日夜不停地在機台工作,查看岩心和物探資料。田翠花叫人捎話給他:千萬注意身體,要身邊的人提醒他及時休息。
經過兩年的努力,在地質力學派二號靶區終於打出了第一口具有工業價值的油井。當這黑色的可燃性液體從管道中湧流出來的時候,工人們的歡呼聲驚天動地,表達了對這麼多年的辛苦沒有白費的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