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了古礦遺址,使馬工和朱工異常興奮。因為第一批樣品化驗結果不理想,小劉想收隊,朱工堅決不同意。朱工和馬工商量,決定親自前往主持普查工作。
朱工要去了,局裏的“動靜”就大了。李成親自調閱了朱工的檔案,又找朱工談了一次話,最後衝人事處長發火了:“審幹怎麼能把這種高級人才掛起來呢?懷疑不是證據,找不到證據就要按沒有問題處理,你懂嗎?!”於是,在書記的親自幹預下,朱鴻章被任命為“鄧公場銅礦地質勘察隊”主任工程師,率領一支500多人的普查勘探大隊出發了。李成調部隊轉業幹部張好任書記,李幫任隊長,並給他們交代說:“你倆的任務就是做好行政和思想工作,為朱工當好後勤。在地質業務上,一切要聽從朱工的安排。在技術上出什麼問題與你們無關。朱工的工作如果遇到人為障礙,我對你們決不客氣!”
精密的地形地質測量和按順序布置鑽孔都是朱工個人說了算,地質科、探礦科的技術員絕對聽從他的指揮。勘探工作最初進行得非常順利,等到第一批見礦樣品的化驗結果出來,朱工遇到麻煩了。別洛烏索夫和維辛斯基兩人同乘一輛“伏爾加”跑到大隊部,一下車就直接找朱鴻章。
“老朱,不要搞什麼鄧公場了,趕快把勘探工作停下來!”別氏先說話。
“為什麼?”
“你沒看化驗單嗎?這也叫礦?在智利這隻能算是石頭!”
“您說得不錯。可這是在中國,中國是個缺銅國家。”
“中國更缺錢哪。照你布置的鑽孔打下去,少說也得花幾個億。抗美援朝剛結束沒多久,國家哪來那麼多投資嗬!”
“可是每年買銅花的錢更不得了!”
“這裏沒有鐵路,開采非常困難;離工業中心太遠,運輸也不方便。”
“這礦非常大,就是修專用鐵路也值得。”
“貧礦冶煉費用太高,在經濟上不合算。”
“這礦石裏副產品特別多:鉛鋅銀金應有盡有,冶煉費用光副產品就用不完!”
“這表麵上有礦,往深部鑽探下去沒有礦了你怎麼辦?”
“這是一種新的礦床類型,規模大得很哪!”
“什麼新類型?這是個大呆礦。你不要固執了好不好?我是為你好,我的好老朱。誰叫我們是朋友呢!”
“你們倆的好意我心領了,可鄧公場的勘探絕對不能停!”
跟專家吵到這種程度,所有在場的人都傻了。一邊是蘇聯專家,一邊是李書記指名要大家服從的中國專家,誰是誰非誰也說不清楚。場麵非常僵,這時維辛斯基出來緩和一下局麵:
“好吧老朱,你就說說這是什麼新類型吧。”
“您看,這裏的岩石是古老的火山岩,碳酸鹽化非常強烈。您看這”說著他撿起一塊岩石,“這上麵有石灰石、白雲石、菱鎂礦、菱鐵礦,錳的碳酸鹽也有,”說到這裏,因為專業術語太多,翻譯已經難以應付。不得已把正在大隊部了解情況的朱信工程師找來了——他是莫斯科地質大學畢業的。隻有朱信才能把朱鴻章的話詳細地解釋給蘇聯專家聽。交談繼續下去,朱鴻章說:
“這種類型,歐美叫‘細脈浸染型’,意思是像頭發絲那麼細的小礦脈,密集地浸透在岩石內部,品位雖然不高,但礦物成分分布均勻,品位相當穩定,規模特別大。所以大規模工業化開采是很劃得來的。”
他說了半天,朱信又譯了半天,兩位蘇聯專家還是不開竅。最後蘇聯專家跟李幫說:“你是隊長,你們中國隊長比工程師有權,你就下令停鑽吧!”
李幫哪敢哪?他敷衍著說:“我們中國是黨委集體領導,我跟書記說說,開個會研究一下。”
眾人好歹勸兩位專家“息怒”,停鑽的事得按程序辦理是不是?先吃飯吧。野外條件有限,但野味有的是,專家吃得還比較滿意。李幫和張好總算把專家送走了,一場風波暫時平息下來。
張好召開黨委會研究停鑽的事,李幫提出一定要朱工參加,不然李成和局長林田怪罪下來,我們誰也扛不住。好在大隊部有直通局裏的內部電話,張好打電話請示局黨委,黨委正好是林田值班。林田毫不含糊地說:
“我個人是支持老朱的。可是蘇聯專家也不能得罪,這就靠你們想辦法了。開會請老朱參加完全應該,這是重大決策,沒有技術負責人參加,做出決定無效。”
黨委會研究的結果是:暫時停鑽,等待朱工向上級申訴自己繼續鑽探的理由。朱鴻章布置幾個技術員別閑著:礦區周圍地質找礦工作要加強;有問題的鑽機要利用這個機會檢修。反正專家沒說停鑽後的隊伍往哪兒去,事情還算好辦。他自己會采取措施應對。
蘇聯專家反對勘探“鄧公場”的事在局裏的反響非常強烈。地礦處的馬工因為借到西北局去協助工作,處裏由新來的嚴技術員負責。嚴是行政幹部出身,在蘇聯專家辦的培訓班畢業的,對於地質業務半通不通,但他對於專家意見的貫徹十分積極。他直接找局長表達自己的看法:
“林局長,開礦是講品位的,品位低了再大也是呆礦。老朱堅持下去要犯錯誤的,您跟老朱不錯,就勸勸他吧。”
林田說:“科學是非不是憑政治地位決定的,要看實踐結果才知道。”
“可是不聽專家的話要犯政治錯誤哇。”
“你的意思我明白。你管好自己的工作就行,鄧公場的事不必過問了。”局長明顯地反對製止老朱,使他覺得自己碰了一鼻子灰。等到兩位專家回到局裏,他就把局長的態度報告了專家。別洛烏索夫激動地跑上樓去,連門也不敲就衝進局長室。
“林田,你是**員嗎?怎麼看著老朱犯錯誤還不製止?你這樣的領導幹部在蘇聯就得撤職!”說著他右手伸向林田的脖子,抓住林田的衣服領子,以表示自己的憤怒。“我要到部裏去告你!”翻譯趕忙過來勸解。
林田兩手一攤,“對不起呀,老大哥。我也向部裏做了彙報,正在等待部裏的決定。”
幾方麵的信息幾乎同時到達部裏。朱鴻章的一封信寫給地質部的田總,一封信寫給冶金部的老總。這兩位老總都是朱的同學,冶金部的老總接信後就給地質部田總打電話:“你們上不上?你們要撤了正好,我們上!”田總說“老同學幹嗎這麼急?找了礦還不都是國家的。”對方嘿嘿一笑說:“讓鴻章這小子逮著一條大魚,這傻專家愣是不讓幹。”田總說:“政治問題也不是鬧著玩兒的,再想想辦法吧。”
最後事情傳到李富春副總理那兒。李富春說還是請部裏的專家組長下去走一趟吧,因為那兩位畢竟是人家老大哥國家的人。
還是李富春麵子大,蘇聯專家組長親自坐飛機飛往南方,首先聽取朱鴻章的彙報。
聽完彙報,組長說:“如果你的彙報是對的,我一定支持你。我得到野外實地看一看。”
從鄧公場回來,組長的氣就不打一處來。他把別洛烏索夫和維辛斯基叫來。在局交際處他們的住處,把這倆自以為是的家夥狠狠地教訓了一頓。這兩個人的狼狽相也隻有翻譯略知一二,其他人是無從得知的。
經李富春親自批準,鄧公場銅礦勘探工作加速進行。還給朱工配了新的助手和新型鑽機。當這場論戰以朱的勝利而告終的時候,他的輕度肺炎又複發了。早上起來他咯著血,助手說:“朱工,您就別上山了。我們去看看,把岩心帶回來再給您看看,是不是就行了?”
“不行,我不去看,下一步決心不好下。讓我去吧,我這是老毛病,不妨礙工作。”
張好說:“這樣吧,我就用自行車馱你上山。”
朱答應了。於是,他們就這樣上了機台。
機台工人看到大隊領導這樣忘我工作,自己的勁頭就更足了。經過幾年艱苦卓絕的戰鬥,儲量達800萬噸的“鄧公場銅礦”勘探報告終於得到儲量委員會的正式驗收。下一步的開采計劃和鐵路建設計劃同時報到中央相關部門。
這年國慶節,兩位專家要回國了,全局同誌都有點依依不舍。在李成為他們舉行的送別宴會上,他倆還特地給朱鴻章敬酒,用生硬的中國話說:
“朱工,您是我們的老師。我們從您這兒學到的不僅是知識,永遠感謝您!”
朱鴻章漲紅了的臉上,露出樸素的笑容。他請翻譯告訴二位,他永遠感激蘇聯老大哥對中國人民的無私援助。
五
田翠花在醫院當院長還不過兩年,組織部長就找她談話,說黨委考慮要給她調動一下工作。問她自己有什麼想法沒有。
“是這樣的,你們醫院的章醫生工作認真負責,醫術高明,上級希望能把她提拔到領導崗位上,你在這兒就不大好辦。”部長說明原委。
“那我不當院長,還當護士長不就行了。”
“傻小田,這怎麼可以呢?這麼做人家還以為你犯什麼錯誤了。說句不中聽的話,我要真這麼做,讓老團長知道了,我這組織部長也就別幹了。”
“那我服從組織分配。”
“服從組織分配當然沒錯,現在是問你自己的意見,組織上好作參考。”
“我是部隊裏出來的,重回部隊又不可能。到國家最需要的地方去好了。”
“那好,現在國家工業建設發展很快,缺少的是礦產資源。組織上想讓你作為調幹生去地質學院學習,時間三年。你的工資待遇按副團級不變,這叫帶職進修。你明白嗎?”
“帶職進修?學習地質業務就要上山找礦,我怎麼還能有個‘副團級待遇’?這不是有點滑稽可笑嗎?”
“你入黨已經八年了吧。經過這麼多年黨的培養,怎麼不好好想著如何進步,為黨挑更重的擔子呢?從地質學院出來以後,你就不是今天的田翠花了,有了大學文憑,加上參軍打仗的光榮曆史,前途不可限量嗬!”
組織部長的話讓小田如墮五裏霧中。不管怎麼樣,服從組織決定就是。於是她在當年夏天,帶著組織介紹信到了某地質學院。
她一到學校就引起了不小的轟動。校黨委領導跟她說,你年紀輕輕就已經是副團級幹部了,這麼年輕的“老革命”實在難得嗬。她說,您說話怎麼這麼肉麻,還像當領導的嗎?我可是您的學生啊,千萬別對我另眼相看,不然我會受不了的。
“那是那是,我們會對你和其他學生一樣嚴格要求。”
話是這麼說,田翠花還是感到從四麵八方射來異樣的目光。
校黨委希望她兼任黨委委員,她堅決推辭了。理由是我還要不要學習?係黨總支要她擔任副書記,她再三推辭無效,因為她的組織關係在係裏,黨員們硬是選她。她心想,這樣也好,對自己是個鍛煉。於是她兢兢業業,做好每項工作。還要學習好地質業務、俄語、高等數學、物理,可真難為了她。但她硬挺著,各門功課成績不能算最好,也在中等偏上水平。同學老師們都開始對她刮目相看了,一切關於她的議論煙消雲散。
在老教師眼裏,她是聽話的學生;在年輕教師眼裏,她是教學的助手;在學生們看來,她是可親可信的“田大姐”。大家對田大姐尊敬有加,信任有餘,她也盡一切努力為學生們服務,盡管這樣對自己的功課會有些影響。她是把大學三年當成一場硬仗來打的,內心裏自己跟自己較勁:隻許勝利,不許失敗。
在學校裏,她最喜歡的功課竟是哲學,連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會愛上哲學。本來一般人都這麼想的問題,哲學家們偏偏和一般人想的不一樣,換一個角度,換一個思維方式,事情就是另外一種樣子了,一個新的天地開辟出來了。這就使她感到哲學的神奇和效用。
在野外實習的時候,她的特長開始發揮出來。她對待每位師生,就像當護士長那會兒對待自己的病人一樣,細心關懷,努力照料。1957年夏天,有個男生晚上貪吃西瓜,起夜不及時,一不小心把短褲和坑上鋪的被單子給尿濕了。小夥子又慌又羞,正在不知所措的時候,田翠花趁他不備,神不知鬼不覺地給他換了幹淨被單;又把他換下的濕褲頭和被單子洗幹淨了,放在誰也看不到的地方曬幹了,晚上再悄悄地送還他。小夥子激動得淚珠兒成串流下來,輕聲地叫著“好姐姐,就是我親姐也未必會這樣嗬!”
和同學們混得很熟了,大家在她麵前也就無話不談。同學們內心的秘密都願意在“甜大姐”麵前敞開,這“甜大姐”是他們在內心裏對她的昵稱。有她在,這個野外大隊就團結得像一個人一樣,好像什麼樣的困難都難不倒。她要是走了,大家就會不住地念想,盼她早點回來。
實習當中的又一個夜晚,同學們在農村的一個打麥場上閑聊天。不知是那個年級的男生冒出來一句:“甜姐姐,不知道姐夫是在那個部門工作,擔任什麼職務?能不能給我們說一說。”
田翠花在部隊時軍銜是大尉,有多少高級首長向她求婚都被她拒絕了。她的想法很簡單:一旦做了首長夫人,就失去了自己。在工作上,她和醫生接觸得比較多,一位和白求恩共過事的外科大夫、中校軍醫,在她毫無思想準備的情況下,向她發起了愛情攻勢。她的防線快要崩潰了,就對他提出了兩個條件:
“第一,我們生活在一起,但在事業上保持高度獨立,也就是一切以事業為重;第二,至少5年內不要孩子。”對方滿口答應。婚禮舉辦得簡樸而嚴肅,就是醫院領導講講話,夫妻按照傳統行行禮,最熱鬧的不過是讓兩口子來個山歌對唱。婚後小日子過得美滿幸福。
在他們結婚後四個月,丈夫去做一個手術,一不小心,胳膊上被劃了一道口子。外科大夫受傷的事情雖不常見,但他也覺得沒有什麼了不起。因為手術病人很是危急,他沒有及時消毒,用蒸餾水洗洗傷口就繼續手術。等到這個手術結束,他再去消毒已經太遲了。他已經感染了一種罕見的過濾性病毒,在醫院裏搶救了三天,終因醫治無效而失去生命。
田翠花悲痛得失常了,開追悼會、火化丈夫遺體、將骨灰盒下葬到烈士陵園,整個過程她一句話也沒說,兩眼呆滯,臉上毫無表情。醫院裏向上級反映的這種情況驚動了部隊政委,老政委親自下到院裏找她談話:
“小田,野戰軍總部有戰鬥任務你知道嗎?”
小田腦子裏激靈一下,轉了轉念頭:什麼任務?她這才抬頭看了看首長。
“首長,有什麼戰鬥任務,讓我去完成好嗎?我保證完成任務!”
“你怎麼完成任務?一位戰友犧牲了,你就失去了理智,不說話也不想問題。叫你去,部隊首長能放心嗎?”
“戰友犧牲了。是的,一位戰友犧牲了,我們擦幹血跡,掩埋好同伴的屍體,繼續戰鬥。這就是我們的戰鬥作風。”
“小田,你還有這樣的戰鬥作風嗎?”
“首長,我懂了。化悲痛為力量,放下思想包袱,繼續為黨工作。”
說到做到。她主動出來做好悲痛欲絕的小姑的思想工作,還要安慰遠從南方趕來的婆婆,把婆婆享受烈屬待遇的事情辦好。幹脆利索地處理完喪事,她就向上級提出了轉業到地方醫院的要求。
從小田發展前途考慮,加上地方醫院確實需要優秀幹部,領導上批準了小田的請求。轉到地方當副院長主持全院工作,沒多久趕上提級,小田被確定為行政16級,同時轉為正職。
1958年夏天,27歲的田翠花大學畢業。根據全係學生的強烈要求,學校裏希望她留校,擔任係總支專職書記兼副主任。地方省委組織部同時派人來要人,他們說省地質局剛剛成立,非常需要幹部,特別是懂專業的政工幹部。當雙方都在提出自己的理由並爭執不下的時候,地質部組織部來學校要應屆畢業生,了解了田翠花的情況後,對他們說:
“你們幹什麼?找礦一線是不是最重要?像這樣的年輕幹部是不是應該到野外隊去大顯身手嗬?”這個理由非常充分,兩家都無話可說。等到地方的同誌走了,學校又說我們是不是部直屬單位?是培養人材的地方,很需要這樣的榜樣。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對不對呀?最後雙方商定,田翠花留在學校任職2年,2年以後由部調任要職,如果低於正處級,學校有權不放人。
2年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田翠花沒有辜負師生們對她的希望,把這個係辦成了全校最好的係,連續兩年評為先進。
困難時期臨危受命,田翠花離開學校,擔任了部直屬的準葛爾石油地質大隊黨委書記,行政提到14級。也就是說,隻差一級就具備了當時的高級幹部資格。
她接手的這支隊伍是什麼狀態?東北的大慶是找到油了,生活雖然困難,工人士氣正高。而位於祖國西北角的這裏,情況就完全不同,鑽探幾年沒有見到石油的影子,人們都不安心幹下去了,十幾部鑽機閑著。工人有三分之二當了盲流,跑得沒了蹤影。行政幹部調離了一半兒,技術人員也有很多不上班:生病的、探親不回的、強調生活困難自己種自留地的,各種情況都有。個別職工到當地農牧民家裏違法亂紀,讓人給捆綁著送回保衛科。
在部裏田翠花已經聽說了這些情況,“越是困難越向前”,這是組織對自己的信任。但具體該怎麼破解這個難題,她心裏可沒數。她到職前,部裏沒有給大隊打電話,也沒有下文件,隻是給她開了個介紹信,信上含糊地說部派工作組來調查有關情況。給她配了一個剛畢業的大學生當秘書,一個辦事員幫助她處理有關事務。部領導說,如果三個月內你覺得有必要讓他們倆留下,就給他們安排合適工作,報部人事部辦一下例行手續。不需要就讓他們回來。你的正式任命等待你從野外打回電話就下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