螺旋的小夜曲
希洛·唯檔案
在寒冷得使人凍僵的命運之中，連夢都冰結了。
灰色的天空中，隻盤旋著絕望。
孤獨的旅人在名為「記憶」的荒涼大地持續流浪。
在寒風呼嘯的空虛內心，沒有喜悅或悲傷，甚至沒有憤怒。
盡管如此，他無法停下腳步。
因為任務尚未完成。
那個旅人名為「希洛·唯」。
MC-0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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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INTER
可以聽見遠處傳來機關槍連續發射的聲音。
希洛·唯由於這陣聲音而恢複意識。熟悉的黑衣神父正背著他，此時他便已掌握了自身的狀況。
四周是要塞巴別的走廊。
天花板的緊急照明燈接二連三地向後流逝。
雖然震動不大，但無疑正以快步在移動。
「……是迪歐嗎……」
「嗨，你清醒啦？」
神父單手握著衝鋒槍，回頭瞥了他一眼。
嘴角浮現著笑意。
「你正要去哪裏？」
「沒有目標。」
「莉莉娜怎麼了？」
「你別說太多話……傷口會擴大。」
麥斯威爾神父大概替希洛的槍傷做了急救，目前已經止血了。
「我沒辦法再去顧及總統閣下。」
神父停下腳步說：
「光是你一個人就費盡工夫了。」
他朝著埋伏在走廊前方的士兵們開槍。
似乎一下子就突圍了。他再次起跑。
「不過我這邊或許也落空了。」
「為什麼救我？」
「你意識一下自己的呼吸……不管你再怎麼想死，你的身體卻主張想活下去，這我可是很清楚。」
神父氣也不喘地持續奔跑。
真是個多話的男人，希洛心想。
同時將意識集中於自己的呼吸。
身體確實在吸收氧氣，呼出二氧化碳。心髒持續脈動著，無關乎他自身意誌地求生。
「你還不是最佳狀況吧？明明都還不習慣火星的重力。」
希洛很是不滿。
自己過去明明救過這個男人好幾次，現在卻像這樣接受他的幫助。
而且還被他輕而易舉地背著，以不對希洛的體重造成負擔的速度持續奔馳。
若在以前，兩人的身高差距還在可以攙扶對方肩膀的範圍之內。
神父的背影與年輕時代不同，已經沒有辮子了。
他什麼時候把頭發剪掉了？希洛不知道。
「你剪頭發了嗎？」
他們在北極冠基地重逢時，希洛沒去留意這件事。
「人家都說幸運女神背後的頭發很短喔。」
丟棄子彈告罄的衝鋒槍，從衣服底下掏出散彈槍，神父說道：
「這句諺語的意思是：女神一出現就要馬上抓住她的瀏海，不然的話，幸運一下子就會溜掉。相反地，死神留的頭發就異常地長了，就像以前的我一樣。」
「你什麼時候退休不當死神了？」
神父「哈！」地嗤笑一聲，發射手裏的散彈槍，回答希洛的問話。
「那就要看你了啊……但不管怎樣，我也不可能變成女神啦。」
聽這回答，麥斯威爾神父看來是還打算繼續當死神吧。
這男人鐵定正甩著看不見的辮子表示：「你若想死的話，那還來得及」。
神父用著與昔日無異的口吻說：
「隻要是我能力範圍所及，我隨時都能送你下地獄喔。」
要是手能動的話，希洛還真想這麼做。
可惜他全身都麻痹了。
「算了啦，總之你就好好睡一覺吧……放心，就憑我和你的交情，沒什麼好擔心啦。
還是一如往昔的愛裝熟。
希洛沒有選擇的餘地。
隻能默默地被人搬運。
他靜靜闔上眼皮。
就算活下來，他也沒有執著之事。
萬一死了，也不會後悔。
正當希洛如此心想，腦中突然掠過「靈魂的光輝」這個名詞。
若他的精神狀態處於平時，大概也不會回想起這個字眼。
——我還沒讓你看見我的靈魂光輝。
被莉莉娜槍擊倒地時，為何自己說了那種話？
是感受到以胸前中彈的部位為中心呈放射狀擴散、灼燒潰爛的劇痛，以及熾熱的靈魂光輝嗎？
是在怦通怦通的脈動節奏下流出的自身鮮血，讓自己吐露出了內心最深處的真心話嗎？
無論理由為何，現在的希洛並不責怪莉莉娜。
神父背上的他雖然一點也不打算放鬆戒心，還是自覺到意識正逐漸遠去——
AC-150
SUMMER
L-1C-01422殖民衛星。
溫和的風吹拂著眼前的草原，名為天空的藍色天花板上流動著人工雲。
希洛·唯坐在山丘上，眺望清澈的人工湖景色。
陽光在湖麵漣漪的漫反射下，呈現著幾近無限的閃耀光輝。
風吹來一張報紙。
報紙勾到希洛的腳，於是他隨手攤開看了一下刊載些什麼。
上頭寫著：「殖民地治安維持軍內亂！強硬派失控！」「統一聯合軍垮台的前兆？」「一七十四名殖民地市民身亡！」「無法統合內部的聯合宇宙軍麵臨分裂危機！」等字眼。
現今世情動蕩。
不過今年夏天，各個拉格朗日點的新建殖民地已陸續完工，許多人都移民來到了新天地。
希洛也跟著那些移民一起來到此地定居。
對於跟著宇宙巡洋艦夏伍德一起對抗地球圈統一聯合軍的戰鬥日子，他實在難以適應。
他本來很想在戰爭之前進行協議。
「要是光用談的就能解決事情，教人怎麼服氣啊？」友人傑伊·努爾如此告訴池。
「所謂的協議，就是要自己和對方向彼此的要求妥協。要讓對方妥協，首先就必須讓雙方見識到『彼此的力量』，所以才要戰鬥。隻有交戰之後才會有協議，沒聽過在開戰之前協議的。這就是人類。」
希洛本人雖然對此論點抱有反對意見，但既然坐在這艘戰艦裏，也就不過隻是單純的理想罷了。
因此他才想離開夏伍德，然而這依然改變不了自己無能為力的事實。
紙張的角落刊登了一則地球的區域新聞。
——卡蒂莉娜女王向聯合政府內部宣告永世中立。山克王國拒絕盡軍備義務。
昔日的學生正在戰鬥。
聯合軍政府對於不讚同他們主張的國家絕不寬容。不僅不允許中立，也絕不認同一國的獨立意識和驕傲。
若考慮到山克王國的獨立性，那麼就必須要有最低程度的軍備。可是——
「她打算再次走上戰鬥之路嗎？」
就算如此，至少還能夠發表主張的卡蒂莉娜已算是幸運的了。
殖民地的人們向來都很恭順。
地球上的環球企業都不肯釋放各殖民地的所有權，不斷榨取居民們生產出的利益。
懷著希望來到宇宙定居，但等待在前往的未來卻沒有自由。名為功利主義的沉重枷鎖仍扣在他們的腳踝上。
希洛主張的「尊重殖民地的自立個體」要想獲得認同，根本是癡人說夢話。
現況與上一個時代的奴隸製度根本毫無差別。
理想與現實的差距實在太大了。
希洛一想到殖民地人們的不幸，就感到揪心般的痛苦。
他深深歎一口氣，將報紙鋪在草地上，躺在上頭眺望著藍天。
「回想起來，我總是在逃。」
不管是大學的第三講堂被炸掉時，或者在月麵即將被當作叛亂分子處刑時，還有像現在這樣逃出巡洋艦夏伍德都是。
自己的棲身之處在哪裏，他毫無頭緒。
過去桑肯特·克修裏納達公爵曾經問他：「你的戰鬥何時才要開始？」
現在他試著再問自己一次相同的問題。
「我什麼時候才要開始戰鬥？」
不可能有人回答。
就在這時，一位戴著一頂白色大帽子的女孩湊到希洛麵前看他。
「大哥哥，你迷路了嗎？」
女孩帶著一隻小狗。
希洛不禁懷疑這是不是在作夢。
女孩一身白衣，像個天使般散發著耀眼光輝。夏季的天空和草原，將她襯托得相當美麗。
女孩大概才七歲左右吧。
她帶著可愛的笑容，目不轉睛地盯著希洛。
「你迷路了嗎？」
希洛沒辦法立刻做出回答。
迷失在人生當中的自己，現在或許可說是迷途之子吧。
「是啊……我找不到路。」
「是嗎，好可憐喔……」
小狗很開心似的跑跑跳跳，一直搖著尾巴。
「我沒有迷路喔……我是在帶瑪麗散步。」
女孩說完，就在希洛的麵前和名叫「瑪麗」的小狗開始玩起來。
希洛沒有進一步動作，隻是望著這副景象。
或許還稍微露出了笑容也說不定。
女孩伸出手，將一朵小花遞到他麵前。
「來，這個給你……」
大概是在鼓勵他「就算迷路了，也要打起精神來」。
在他收下之前，女孩似乎不打算收回手。
希洛接過那朵小花
那是宇宙專用的改良品種，被稱為宇宙花，外觀與瑪格麗特菊相似的黃色花朵。雌蕊包圍著中心的雄蕊，描繪著費氏數列狀的螺旋向外排列擴展。
他注視著那朵花好一段時間。
（我從來沒有收過別人送的花。）
小狗開始往山丘下跑，硬拖著牽著它的女孩。
「等等，瑪麗……等一下啦！」
女孩邊跑邊回頭，揮著她那細瘦的小手向希洛道別。
小小的花朵雖然不會對希洛說話，不知為何卻讓他的心情柔和起來。
希洛再重新看一次墊在屁股下的報紙。
背麵刊登著一則報導，這座C01422殖民衛星的中央都市翡翠市的市議員選舉，已開放登記參選了。
希洛看著那篇消息，同時意識著手裏的小花。
「市議員……」
他感受到命運般的啟示。
「……我該前進的道路啊……」
靜靜地闔上眼皮。
確認自己是否已放空內心。
緩緩睜開眼，眺望四周的景色。這一連串的動作，是他以前也教過卡蒂莉娜的克服內心的方法。
希洛站起身。
將報紙折疊起來收進褲袋，小花則插在胸前口袋。
「開始吧，我的戰爭——」
*
宇宙巡洋艦夏伍德正航行在L-1殖民地群的宙域。
站在艦橋的麥克·霍華雙手抱胸，瞪著控製架的小型監視器。
畫麵上映出的是希洛·唯踏著紮實有力的步伐，走下山丘的背影。
「那家夥沒有察覺到這是刻意安排的『偶然』吧？」
設計推了希洛背後一把的，是法外之徒的技術人員們。
「殖民地內天候係統的保全比生命係統的還要簡易，輕而易舉就駭入了。誰也想不到那陣風是刻意刮起的。」
總是麵帶微笑的亨利·菲爾回答。
「報紙和宇宙花都是依照『沙姆』的指示，雖然我們完全不懂其中有什麼意義就是了。」
身材高大的吳王龍與其說在報告，不如說是喃喃自語。
「哼，那個小女孩是傑伊·努爾的興趣嗎？」
愛挖苦諷刺的D·D這麼問。
「帽子和衣服是我選的，他哪可能有那種品味。」
嗜好男扮女裝的魔女嘲笑著說。
「他喜歡哥德式的恐怖，聽說特別中意鮑裏斯·卡洛夫演的『科學怪人』。」
「怪物從少女那裏收到花的場景啊……確實是那家夥會喜歡的惡劣興趣。」
D·D發表著感想。
霍華命令掌舵的奇克·帕坎：
「回收傑伊。把船艦停靠在C-01422殖民衛星的太空港。」
「知道了。」
帕坎複誦一次後回答。
霍華目光轉向小型監視器。
上頭映照出傑伊的身影，他正在向帶著小狗的女孩及她母親道謝並致贈禮金。
「那家夥應該不會做出綁架那小女孩的事吧？」
話是這麼問，不過霍華根本懶得去管傑伊這男人想做什麼，仍是繼續將手抱在胸前不動。
*
宇宙巡洋艦夏伍德的電腦控製室裏，幾乎數不清的監視器正拍攝出地球圈各個細節的動態。
負責監視的不是人類。
而且就算人類以肉眼下去看，也隻看得到粒子如沙塵暴般閃爍的影像。
管理者是量子電腦型人工智慧「沙姆」。
它的內部輸入了能即時判斷周圍狀況的「ZERO係統」。
而它所做出的決定，都是考量到為了將來贏得和平的最優先事項。
現在它正將探索的網路範圍擴展到地球圈全體。
攔截地球和月球，進一步還包括殖民地內部的所有監視攝影機影像，駭入聯合國家的主電腦，從衛星通訊的回線網路竊聽個人通話。
「沙姆」得到了各式的樣本，能夠完全理解人類所擁有的多元麵貌。
它的演算處理能夠預測出兩周內的未來，而且準確度也相當高。
借由管理這份「龐大的資料」，「沙姆」讓巡洋艦夏伍德總是能處於戰略上的優越地位。
閃躲聯合宇宙軍的追擊，不放過反擊的機會。
此外，也提供物資援助給受高壓統治所苦的殖民地居民。
同時對聯合軍的主電腦流出假情報，煽動士兵們的不安，也成功引起內亂。
除了這些與「反地球圈統一聯合」相關之事，「沙姆」還命令夏伍德的法外之徒進行特定人物的陵衛計晝。
那些人物是「希洛·唯」和「卡蒂莉娜·匹斯克拉福特」。
當初艦長馬爾提克斯·雷克斯希望這兩人能成為對抗統一聯合軍的「國王」和「女王」。
但兩人這幾年的作為都實在太過平凡，難以想像具備讓聯合軍垮台的戰力。
馬爾提克斯坐在電腦控製室的椅子上，茫然望著這些無數的監視器。
「你能看見的是更加遙遠的未來嗎?」
他身旁坐著挪威森林貓的立體影像。這是「AI·沙姆」的虛擬容貌。
「或者是在誘導我們前往你所希望的未來？」
沙姆輕輕「喵」了一聲。
這一聲代表的是肯定或否定，馬爾提克斯無從得知。
*
幾天後，夏季的尾聲——
希洛·唯當選了C-01422殖民衛星——翡翠市的市議員。
選舉結果是在民主及公正之下誕生的。
看來希洛的熱忱傳到了殖民地的市民心中。
他出生在地球的富裕家庭，因大學參加研修旅行訪問殖民地而目賭了居民們的悲慘生活，為了拯救可憐的他們，決意成為政治家。
和這條誌願的動機一樣。出生證明、登錄市民編號、學曆和經曆全都被「沙姆」漂白了。
他的資產及納稅狀況也沒有問題。
希洛還有開發了最新式檔案壓縮演算的資曆，產品能將235YB的情報量收進超小型外接硬碟裏。
開發那個程式的是「沙姆」，但它將專利讓給了希洛。
結果就是讓他的銀行戶頭定期彙入龐大的金額。
幾乎可以說，他唯一沒行詐騙的就隻有名字。
原本他不可能會接受這種作假的事情。
可是地球圈統一聯合政府宣布通緝逃亡的政治犯「希洛·唯」，所以這也是無可奈何。
此外，他想拯救殖民地人們脫離困境的心情也毫不虛假。
他決定將偽造過去和資產的這份虧欠，還給殖民地的人民。
唯一可能出問題的，就是希洛的半身照會刊登在議員目錄裏。
若有人記得以前的他，萬一看到這份名冊之後聯絡聯合軍當局，憲兵隊很可能會馬上出動。
*
桑肯特·克修裏納達在盧森堡的執務室看到希洛的半身照時，滿意地點頭微笑。
「你終於開始戰鬥了啊……我等很久了。」
辦公桌上立著昔日的好友艾瑞克·匹斯克拉福特的照片。
「你的情敵意外地大器晚成呢。」
揚起嘴角露出挖苦的笑容，然後再次對著照片裏的艾瑞克說話。
「我知道。你想說喜歡他的是妹妹吧？你這男人就算去了天堂，還是一樣愛計較小事。」
桑肯特在幻想中再次捉弄艾瑞克。
朋友不需要多。
永遠的朋友，隻要一個人就夠了。
桑肯特仰望著天花板，小聲祈禱：
「願殖民地的未來充滿祝福——」
世界的景色看起來和五年前沒什麼改變。
但實際上模樣卻已大不相同。
人類所站的這個現實，已快要不再是現實了。
看不見的戰爭，早在五年前就已經開啟——
MC-0022
NEXT
WINTER
麥斯威爾神父打開某扇房門，奔進室內。
房間很寬敞，白天花板、牆壁到地板都是清一色的純白，幹淨得仿佛一塵不染的研究室。
房間深處排列著實驗器材，一名白衣人士正站在那裏，透過燈光眺望透明試管。神父出聲搭話：
「……抱歉，可不可以幫我替一個傷患看診？」
「…………」
白衣人士沒有回頭。
神父不在意地繼續說下去：
「哎呀～因為我想不到其他可以拜托的地方了嘛，而且這座要塞裏能拜托這種麻煩事的，就隻有你了。」
白衣人士放下試管，開口說：
「真是給人添麻煩……」
轉過頭的那張臉，是戴著黑框眼鏡的希爾妲·休拜卡。
「你每次出現都準沒好事！」
她的口氣非常嚴肅而冷酷。
神父笑著拜托她：
「啊……別這麼說嘛……可憐的迷途羔羊都找上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