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1曰:“先生之說,既聞命矣,然慎勿以小辨破大道也。世固有繼天立極為民立命之名教宗教,其理真,其義完,非先生前說所可概論者也。如我基督救世之景教是已。世有言道德而與景教異者乎?則其說無有是而
以下言即以景教之重,亦不得奪人言論自繇。——譯者注
必非可決也。何則?景理誠真而無可疑,其義誠完而不可益故也。”應之曰:唯唯。夫道德者虛位也,而關於人事最巨,則今日所以審吉凶定邪正者,舍景教之繩準而奚由乎?雖然,請循其本,益惟明於景教道德之為何,而後能用其說以勘他說之離合也。使景教道德,即以新約之所載為宗乎?則客所謂理真而義完者,竊恐基督與其宗徒之意,未必即以其所垂訓者為道德之完全也。蓋其書所謂福音,大抵皆原於舊典,而其所舉似,多偏狹之舊義,所宜匡訂而擴充者。故其為言也,渾含苞孕有餘,而不可以指實,類於詩歌告誓之文言,非簡直徑遂之法語,苟今欲就取材,以勒成人倫之典則,勢不得不討源於舊約之文也。夫舊約者希百來之經籍也,其中文物典章,亦斑斑繁富矣。然其為法也,可以為僿野之範圍,不可為文明之典禮。是以聖保羅發揮經義,宣揚主訓,已大反猶太宗徒之所為,而所附益者則希臘羅馬之名教也。即新約所言,亦大抵參其時之王製,雖僮虜奴婢之俗,亦未嚐以為宜除焉。且今所謂景教道德者,非景教本然之道德也,乃其宗教後起之道德也,其說不垂於景尊,亦不製於首傳之弟子,特後起之義,首五百年加多力徒侶所增益而修明者。曩者加多力之公教,既一變而為波羅特斯登[1]之修教矣,雖所用科律,不盡沿乎古人,而其所改易者,則皆中古教徒所附益,分支異派,各竄之以其國俗身世之所宜。由此觀之,景教道德,非皆教主所垂之彝訓明矣。夫謂此等科律儀典,為有大造於民生,而世界嚐受宗徒之隆賜,雖在不佞,其無異辭。第不佞所敢言,且言之而心安色不怍者,則宗教所標之道德,於人道要端,每偏重而不平,或不圓而有漏,千有餘歲之間,脫非教外聖賢,以其知識感情,為補闕拾遺,以陶成歐洲之風俗,則人事之禮文,求明盛如今日者,偏其反矣。蓋所謂景教道德者,有反振之用,無肇開之功,考其書所紀者,類皆辟除象偶抵斥淫巫者也。其教義多負而少正,尚應而寡施,求懺罪孽,而非以尊性靈,固惕然而不敢為非,而亦未嚐毅然以力求善果。故其為說也,誠多於勸。爾勿之語眾,而爾宣之詞稀,視嗜欲之可畏如蛇蠍,故以清修谿刻者為至人,而此意遂寄於儀典矣。倡天堂地獄之說為勸懲,其為善也,乃本於疚利惕威之心,而不根於至貴之民性,故景教道德之標準,反大遜於教外之古人。所謂道誼者,常雜於功利之私,不知博愛同造,乃適完一己之性量,必待有所餂誘恫猲,乃俯孳孳,而古之大人不如是也。且其為教也,以威懷從順為宗旨,君臣之義,則無所逃,叛逆之事,必不可作。於君上則雖身被無窮之虐,不可以貳。乃君若民以身奉國之義,彼多神宗教,且以此為職分之最隆,而景教所標,於此等最隆之義務,竟其篇未嚐一及也。穆護驀德[1]有曰:“凡為帝王,畀一人以爵位,而其國有人,勘此爵位,才德勝彼者,此帝王所為,罪通於天,負於其國。”此金科玉條也。而回教《哥瀾》[2]之所有,景教新約之所無,吾歐無貴賤人民,尚略知己於所居之群,有不容已之義務者,皆希臘羅馬之舊澤也,於景教何有焉?乃至道德之所以淑身,所謂仁恕耿介之大心,潔淨精微之高誌,知性靈之至貴而自尊,常欲砥節首公,厲不可奪之節操,凡此皆得諸文哲諸科人倫之學,而於神道設教者,又無與也?嗟嗟!使徒求成人之標格,於講威懷從順之教宗,久矣乎其不可得矣。
雖1然,不佞於景教道德也,非曰有本來之玷缺,不可修為完全也。亦非曰景教之所言,與完全之道德,必枘鑿不相入也。至於基督之道有微辭焉,尤非不佞之所敢出也。不佞於基督之遺言,所篤信者皆一如其本旨,即以擬諸古今深廣之道德,亦知其無牴牾者。即謂嘉言懿行,凡人倫之所貴,為聖言之所包,亦不必牽強文義,而後證此言之合。雖然其書所載者,則僅道之一體而非其全。蓋天下固有至高之道,至大之理,為景尊宣教所
以下言惟言論自繇,乃能救舊教之偏。——譯者注
未及者,而後起徒眾,亦未嚐為之張皇而補苴。雖至高之道,至大之理,誠景教之所樂收,但所著於二約者,既已不完,後之人欲但即其中,求備具之典章,責人類以循守,斯為傎耳。且非但已也,果其行之,將為累於國民之德育。蓋其人之存心非不公也,其用意非不美也,獨惜守偏狹之義,出死力以責諸行,則彼所以陶範民性者,既悉依宗教之儀軌矣,而文哲諸科之所陳,可以輔宗教所不及者,又為所鄙夷而不用,間有采取,而其棄擇之際,仍以本宗之旨為衡。如此,將其所成就者,必委瑣局促馴服奴隸之才。其心帖然,以所學於師者,為天顯綱常之無以易,欲其激昂騫舉,外舊教以求所謂繼善成性立命事天者,邈乎不可得已。此其效誠他日所不可逃,且往往即今而已見也。故處今而言德育,彼文哲諸科所明之道德,必與舊教所垂之道德,並用相資,不可偏廢,尚庶幾有以陶冶性情,作新民俗。更有進者,使德育之事,必去偽而存真,則宗教與文哲諸科之所言,皆不可不極異同而恣駁辨。此言論自繇,所以為別偽求真之專術,必不得以宗教故,遂悍然箝世人之口如防川也。夫非宗教之道德,固不必與宗教之道德相背馳也。然而逐新忘故,矯枉過直,訾前人之拘攣,而己遂至於橫決者,固亦時時有之,而實為道德之害。以今時民德之未純,夫如是之過不及,誠所不免。顧自知道者觀之,真理之利民無窮,而橫議之害道有極,則即以橫議為沽取真理之市價可也。總之,德育之地,據一偏之理,為完全之義者,流傳既久,必為害端。故所托愈尊,則其宜匡救也亦愈亟。使以匡救之力,又於此而失中,此誠道德之不幸。然閔之可也,複之可也,至緣此而禁遏之,使不得言,則所謂慮溺棄舟,因暍避日者矣。夫景教宗徒,既責外道之人,以平等心觀法矣,則其於外道也,不可不自我作則,以平等心先施之。竊嚐謂世間有最尊之真理,極大之義言,所謂日星明而江河流者,有一大分焉,為不知景教者之所發明,為不信景教者之所發明,此在曆史中,誠欲堙其實而不可得,且無庸徒事自欺者也。
夫1謂縱思想言論之自繇,使諸家偏至之說,一時皆有以自伸,遂可以息門戶之爭,泯異同之見,而宗教名教之道術,不至遂為天下裂者,此又非不佞之所敢知也。人類之褊心,不識何時而後去?使其人而有所知,固將奮其一偏之論,以馳突於人群,叫囂於學界,甚且用空言而施於有政,一若無第二義之並行。故水火之爭,異同之見,不獨非言論自繇所可醫,深恐以言論自繇,且益烈而彌厲。所爭雖公,而雜以彼我勝負之私,則黨同妒真,怙非葆短,其於真理,猶目之不省其睫,蓋比比也。雖然,辨如戰然,其僨驕而格拒者兩家,而神明湛然,為壁上觀,不與於勝負之私,而有見於曲直之實者,則至眾也。故言論自繇,雖無以息黨人之爭,而有以助真理之明於世。今夫公理之將明未明也,非持論者憤爭之為憂,而對待者緘默之是懼,但使世人得察兩端之言,則真理之明有可望矣。蓋邪說之所以害,而中於人心,不可救止者,皆孤行一麵之辭。所由至此,孤行一麵之辭,雖其理甚是而真,亦往往為溢言浮藻之所蒙。蒙則由是而漸入於非,失真而陰行其偽矣。能治名學者寡,而知言之選尤希,彼聞孤行一麵之辭,能由之而得事理之真實者,雖在明聖,猶或難之。使公理完全之義,果於世而終明乎?必其中雖有殘分之微,一一皆有人焉為之訟直,且訟直之言,必能使一世之人不得不聞,而後可耳。
不2佞所為思想言論自繇言者止此,庶幾聞者知求誠意正心之實,必先除意念之囚拘,與夫言辭之羈勒。使於此而不自繇,則誠正之談,將皆出於飾偽而已。不佞前所竊據以為說者,有四義焉:一,言論不可禁止者,以所辟邪說之不必邪,而所謂非而禁之者,未必不合於真理也。人而不承
1
以下言戒門戶之爭,而禁言論自繇者,因噎廢食也。——譯者注
2
以下總挈本篇所言。——譯者注
此說,則必以無對不諍,而無以易自居,而後所獨斷者乃當是而不可議。二,從來一民所奉之宗教,一國所立之名教,乃至物理人事,一切之成說,凡古人所詔垂,得為圓密無漏完全不偏之真理,最寡而幾絕無,必得後起之說,與為反對爭衡,而後有以日進於完全而圓密。三,即舊行之說果誠,且果為全體之誠,然使其說孤行為不諍,或諍矣而不力,則被服成俗之民,往往徒受之以為先成之見,習焉由焉,不察其所以然之故,而道乃因之以不明,民德亦因之以腐敗。四,又況其義,將以久而寖微寖滅,雖日誦其說,日習其禮,亦無補於身心言行之間,雖為至德要道,將為陳言虛器,而拘囚性靈,使物理天明,無自牖之納約,則尤可痛也。
尚1有可附此篇之末而論之者,或曰:言論固宜自繇,人有懷來,誠宜使盡其說。顧自繇矣,盡其說矣,而辯論之際,其詞氣禮容,則不可鄙倍而暴慢也。此送一難,彼折一衝,雍容揄揚,以竟一理之緒,是故辨可為也。夫何必顏攘臂,橫厲詆諆,以逾禮讓之閑者乎?曰:客之言不亦美乎!固於實事則有難者。以所雲禮讓之閑,與所雲鄙倍而暴慢者,其界域不知居何所也?客將以攻人之言,而無傷其意,為程準乎?則使攻者之辭,刻摯深透,而中所攻者之要害,使理屈而無以複,固未有不傷其意者也。夫謂此送一難,彼折一衝,雍容揄揚,辭盡而色不變,此必所爭者,為兩家意之所不重,而後然耳。過斯以往,則攻者雖信而有征,受者猶惡其無禮,雖婉容而柔聲,聞者猶怨其不讓也。如此則奈何?且客徒以禮讓為閑,則不知為辨者之所逾,往往有甚此者。設詖遁以為狡逞,掩著情實,混淆端緒,如敘述反對者之說,而以意為之增刪,此其所犯,過於鄙倍暴慢之為愆遠矣。然亦未嚐無可恕,蓋辨者之為此也,雖其事為至不直,而洶洶之頃,不必皆由於有心,則亦未可即執以為罪也。若夫鄙倍暴慢之見
以下言禮讓之事,宜責之主公言之辨家。——譯者注
於辨言者,亦有之矣。罵詈譏嘲,或發反對者與所論者不相涉之陰私,此亦為辨之稂莠蟊賊矣。顧吾惜世之人,於辨爭之二家,常怒其一而恕其一也。蓋使其所加在所嚴之舊義,則往往為眾口所不容。設反而施之,將不特為眾口之所容,抑且譽之以為衛道之甚勇。故不佞謂凡兩家為辨,常有多助寡助之分,惟多助之家,而用此等於寡助者,其害為最巨。蓋多助之家,用此而利者,即以其阿世媚俗,而所持以爭者,乃所嚴之舊義也。辨而果有禮讓之閑乎?則愈之而甚者,莫若無據而毀寡助之家。蓋利其寡助而為之,其為不仁悖德甚矣。今夫誣善為讒,施之於多助之家,不必害也。獨至寡助之家,是非未分明,而所持之義,為庸眾人之所不喜,儔侶踽孤,勢力單弱,舍其曹偶,莫肯為持公道者。又即以寡助之故,勢不可施讒於其敵,雖欲安居騰謗,其道無由,使其為之,則其勢必反為己損。且自其人之建說,既與其國所嚴之舊義為牴牾,牴牾而冀幸聽者之一悟也,則必委婉其詞,而不為無益之攖心明矣。設少不然,愈益得罪,不若主持舊義者,氣悍神王,雖縱無度之譏訶,不獨於其所言為無害也。且有以懾眾人之氣,使不敢去其故而謀其新。由此而觀之,吾黨欲為真理造必明之勝因,為辨家持不偏之公道,則所謂遠鄙倍,去暴慢,獎雍容揄揚,而戒橫厲詆諆者,得無在此而不在彼。借令施之事實,而必有輕重之殊,似宜為以公言攻私說者,峻禮讓之閑,而於持異端以攻正教者,雖稍遼緩焉無害也。雖然,自為國家守典執法者而言之,其於二家之辨,固無所用其左袒,而朝市草野之清議,其所左右者,固宜隨事為衡,而無執一不變之定法也。一議之興,無論吾一身所居為何黨,辨爭之際,有為譸張忌害,偏執拂戾,而於異己實不能容者,則於天下共黜之。然不可以其一人之無狀,推其一黨之皆然也。而其人所居者,為吾黨與否,不必論矣。又使其人不以辨爭之曆,擾澹定之明,能見二家所操之理實,又不以彼我之私,奪誠篤之素,於人之短無溢辭,於己之長無矯飾,如是者亦與天下共褒之。而其人之為何黨,又不必問也。必如是乃見言論之真自繇,而為文明寶愛真理之國民,言論辨爭之儀法,而禮讓之閑,雖不必立固已立矣。夫如是之儀法,夫如是之閑,雖不幸常為議者之所畔而逾越乎?而不佞所猶得自慶其遭者,竊見近日立言為辨之家,能守此義者多,而勉強自將,期於不畔不逾者,尤日眾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