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言言論不自繇,故景教不行。——譯者注
約道至高,本神授,其理絕對不諍而無以易,此長民者之所宜用也。乃若民所日用常行,則本閱曆而為之,其中與新約合者有焉,與新約不合者有焉,蓋酌劑於世法非世法二者之間而已。其自謂崇信者,前之法也,與新約合者也,而其所實行者,後之法也,與新約不皆合者也。景教曰:“貧且賤為世人之所困辱者,受福矣。”曰:“以針孔而度橐駝,易於天國之登富人也。”曰:“不可斷人矣。”曰:“不可祝詛矣。”曰:“宜愛其鄰如愛己者。”曰:“有取其褂,而並與之以袍。”曰:“無為明日之慮。” 曰:“欲為純備,宜法天之所為。”凡此皆新約之言,而彼自謂崇信者,於其說未必皆不誠,特其崇信也,如人聞所稱頌之說而信之,未嚐加之以論議,而深知其可信也。君子之於古訓嘉言也,非曰崇信稱道之已也,固將體於身心而著之言行也。顧今人於耶穌之語則何如?取其言至於適事而止,若夫其道之全,則標之為宗門之義法而已。有告之曰:“欲用新約之道,吾人之言行,所未至而宜勉者,真無窮也。”彼且怫然而不悅,以告者為招其過,而欲以己之行上人也。是故景教名為世人所崇信,實無與於其心,無與於其心,故不足以製其言行。其敬奉之也,若符偈然,聳其音聲,而無關於其義指。夫固未收之心域,本其義以為發念行己之貞符也。
若1夫古,其教之初行也,其時之徒侶,吾有以決知其不如是也。果如是,所謂景教者,由一輩希百來[1]貧賤之夫,為世人所輕忽者,乃欲以其道馴至為羅馬之國教,其勢必無由明矣。當此之時,與景教為敵仇者曰:“曷觀景教之徒,其相親愛為何等乎?”此今日之所不聞也。則可知彼於教道,摯性實行,後世所不及也。夫景教立者千八百餘歲矣,顧其教之行至今,猶不出於吾歐,與夫歐之種,此其所以然之故,蓋可知已。即有守道之士,矯然以起衰為己任,深入景海,於尋常萬萬有加焉,顧察其意之
以下言教之始起不然者,以其時有自繇之論辯也。——譯者注
所重者,皆於後起宗派之義為多,若葛羅雲[1] ,諾格思[2],取所持之說,較近己者,而未必皆耶穌之祖法也。聞耶穌之經訓,潰然與後起之義並存於一心,雒誦讚歎,以為仁人盛德之徽音,過斯以往,無有驗矣。今夫宗門法語,所以為其教之徽識者,或曆久而常新,或數傳而已晦,其故至多,顧其中最顯而可知者,則以其說有或立之異同,甚或抨擊而誹謗,學其法者,時必有不得已之辯爭故耳。向使大道已明,人無異說,則教中師徒,如疆場戰士然,聞寇仇之已遠,固可以高臥而無為也。
不1佞釋言論自繇,多取譬於宗教,蓋取重論之,而輕者自有以起例也。是以如前說者,固不僅宗教為然,凡屬義言,莫不如此。人事之格言,政黨之主義,極之德行天道,無非然者。民之語言異者數百,方樊然並立於世間文字典籍之中,故訓垂者何限?大抵言物理天道,與所以明人倫者耳。人人之所習知,人人之所熟道,聞者莫為異同,以為庸言達道,無可為異同也。顧乃施行之際,或履之而後艱,或動焉而有悔,始歎古人成說,為真不我欺。何耶?懲前毖後之餘,始豁然於其言之義蘊,曩非不習聞而常道之也。然使向者能明其義如今,則今日之禍患可以免。公等深思鄙言,天下事有非如此者耶?前世哲人之訓,固有非躬曆其境,不能喻其旨之全者,而不必言論不自繇之故。雖然,使其除忌諱,唱讜言,而勿以非聖無法辨言亂政之誅,箝製天下之人口,則是非爭執之際,出入主客之間,將其理愈辨而愈明,即有甚深微妙之義,所明亦當不少矣。蓋民智之最患者,嚴立一義而以為無可疑,由無可疑而得不可議,由不可議而得不足思。吾聞一並世哲家言曰:“名教大義酣寢久矣。”至哉斯言!
聞2者乃曰:“是何言歟?真理之存,必與門戶之爭相始終乎?若斯
1
以下言名教大義,所由陳腐而無益於人心,亦以言論不自繇之故。——譯者注
2
以下更設至堅之難,雖為反對之言,然其中含至深之哲理,讀者察之。——譯者注
之言,將人道必有其非,而後是者有以見也。使其道為天下之所歸,則其義微而力散,使其言莫之疑殆,則其理無由入於人心,所求者一道而同風,而道一風同之餘,其所一所同者已不見也。嗟乎!前聖後賢,所為汲汲皇皇者何事?亦欲圓顱方趾之倫,同有此至德,同由此要道已耳。乃今若子之言,是其所欲求者,正其所以自毀也。子寧告我以全勝之所以為敗也,奈何以人心之無疑為道息乎?”
曰1:“非此之謂也。夫人道以進化為期,其既進也,公理定論,固日益多,是故化理之隆汙,若與公理定論重輕多少為比例也。天下之所爭,以民智之日開,固一一漸歸於論定。向也以論定之非,故天下蒙其害,今也以論定之是,故天下被其庥。此無容疑者也。然以人道之終於人道也,其所論定者,常不能盡是而無非也。然則異同之日泯,辨議之不聞,彼嘽咺憋懯之士,所詡為道一而風同者,其於民生利害,真未可知也。今夫人心之靈,必變動而後光明,必衡困而後練達者,必不可畔之說也。辨爭者磨洗心靈之大器也,世固有所謂大同者乎?未至而以為已至。遂置此器於不操,吾竊栗之。愚謂教民之道,雖可辨之端不可以複得,為之師者亦宜有以代之,偏反所論,使為疑焉,一若異語之人,將奪其所守使歸彼者,而後有啟沃之功也。
“且2其術古之人嚐用之矣,則柏拉圖為其師蘇格拉第所作之主客圖是已。其所反覆辨難,大抵皆人倫哲理之精,彼謂世人於此,皆若無可疑而論定者,獨彼則謂人無所知,而未定其義之安屬。於是輒取前古之義訓,更發疑問,求其流極,爾乃由古之說,輒抵牾衝突而不可合也,則置此而別求其他說。顧數番往複之後,其不可用又如故。往往比事屬辭,至數萬
1
以下以辯之不可無,故言論自繇不可以廢。——譯者注
2
以下言一家之言,不為論定,破壞之說,不可厚非。——譯者注
言而終於不解,故希臘主客圖者,生民至精之思想,而其論議則負而非正者也。顧其啟發神明,過於正者,蓋惟知其所不知,而後為真知故耳。其次則歐洲中古之塾議,其所論之端,大致同於希臘,其為用蓋欲使學者洞悉其師之所傳,與反對者所持之義旨,於以知其一之宜守,而其一之不可從也。然辨矣,而於明理大道,常不必得其真,以兩家之為辨,常各尊所聞之師說,而不由於心得,是故資以繕治心能,其為用遜希臘鴻哲碩師之所為,則亦以言論不自繇故也。雖然,自歐洲之民智而言之,是二術者,皆大有造,特學士不樂推其功耳。若今日並世之學校,則前二術之用,其中舉無聞焉。學子所治之業,大抵皆受之於其師,束縛闐塞,務為富有,學年既竟,則其人然自謂已足,此最可哀者。而叩其所聞,皆一家之言,是非誠妄,無足相發。故他日出而任事,與人為辨,則其所以答反對者,大抵腐肉齒利劍也。近者以一時風氣之所趨,學者多黜破壞之名學,以謂徒指摘前人過短,證其成法之非,然短矣非矣,而問長而是者雲何?則議破壞者常默而不能答也。是則有革除而無建白,吾黨又安用此空談為哉!雖然,不佞則謂使學問之事,專以破壞為正鵠,是誠思想界之貧象,若乃資以掃穢,除苛解嬈,以為真建白之嚆矢,斯其寶貴,殆不可一二言也。使吾黨願為名世之思想家,於世界有左右之實力者,必習此而後可得。不然,將有中材而無奇傑,而思理之光輝,舍名數質力諸科而外,不複覯矣。蓋道德政教之科,無一方之智照,必二家對壘,搜討靡遺,而後堅者擅場,瑕者退位。就令一時無反對之勁敵,而欲其義之存,亦必自為其客難,且其難必無義之不搜,無堅之不舉,置之於最勝之地,照之以公溥之明,使其說如是而猶勝也。則真建天地而不悖,俟後聖而不惑者矣。若乃掩抑情實,棄堅攻瑕,實學界之自欺,非公理之明辨。嗟夫!百年壽之大齊,而人間無可把玩。真理者,人之所恃以日遠於禽獸,日即於神明,真人道之
鴻寶也。假有人焉,冒國俗之忌諱,幹同類之刺譏,而敢議數千年名教之缺弱,此真勇者,宜為文明之眾所崇拜禱祀者也。幸今者國典寬大,清議持平,所願公等開胸拓臆,一聽其言,第使理誠,同受其賜,脫有謬誤,辟之可也。此其所關至重,使他人而不為此,公等須自為之,乃今彼為其勤,而我享其逸,是非可喜而宜歡迎者耶?奈之何以非聖無法議其後也!”
前1謂言論必宜自繇,眾議異同,正真理所由出。所主之義,厥惟二端:舊說不必皆是,則新而異者不必皆非,一也;就令舊說果為真理,然常賴異說之興,與為反覆,而後真理益著,而有以深入於人心,二也。雖然,斯二之外,尚有一焉,今世民智,程度猶卑,庶幾得此,而理乃日益精密,此其為用,實較前二說尤廣。蓋二說之並立,每不必一誠而一妄,一是而一非,而皆誠皆是,或皆妄皆非。舊之說誠矣,然僅誠於一曲,必待後足之說輔之,而其理始完。生民之智,關於形上者,其論大都可存,而一時能舉其全量者,殆至少而幾於絕無。其說之所明者,常不過理之一偏,有時而得其大分,有時而得其小分。新立偏至之論,多張皇矯飾,而與舊義仳離,洎反複辨難,經詳審而折其中,乃知其理,適足以輔舊說之不及。是故異端之說,能崛起而風動一時,多中含真理,而為前此所遏絕而棄置者,今因時會,決樊破藩,起以與舊行之說分席,其或顯樹旗鼓,與為敵仇,往往謂己說純是,而舊行之說全非,一若取嚐舊負也者。挽近是非之爭,如此者最為多見。蓋人心每苦偏頗,常知同體之善,而忘異量之美,實則一誠之理,析為二端,當夫理想變革之秋,乃如日月代明,此淪彼睇。夫以常道言,民既進化,是新舊各主一偏之理,宜可相為附益,成其純備矣。顧考之事實,則代勝者多,而和合者寡。嚐求其故,則化進之日,其所尚之新說,合於一時之人心,而有以救正其偏者,過於通行之
以下言反對之論,乃以相輔。——譯者注
舊說,此世俗一時之論,所由多偏至也。每舊說之行也,雖其義為無疵,而所基者已實,顧同時並立之說,常有以補其闕而奠其傾。夫亦皆有所明,不得以其駁雜,遂指瑕以掩其瑜也。彼方囂囂然以彼之所明,照吾之所暗,使果有明矣乎?則彼雖暗於吾所明者,而吾不必以之齎怒亦明矣。惟君子之用心也,則以謂舊之說偏矣,正惟新說之亦偏,而後有以相救。蓋所謂偏者,說者不自知其偏,而以為全也。惟以為全,故其言偏也至,至故其說不可以不收,而救偏之效見也。
歐1之近數百年也,世方相競於一切之學,為物理,為文辭,籠天人,究道德,新知迭鳴,古人失步。此時搢紳之士,莫不以此自高,而勞力執技之氓,亦鹹呿口結舌於世界之文明,自以謂幸生今時,大有異於三古之僿陋,則震耀弸張,多過其實,而文勝之敝興焉。法令如牛毛,使人然,莫循其本,於是而盧梭氏出,為反淳複樸之論,而一切基命於自繇,義摯聲哀,其於人心也,其迅雷之於靉靆乎?一震而偏聚者散焉。夫盧梭氏之說,非無所偏者也,自其後而衡之,則其說之失中,比之前之人為尤甚,而前人之指事而得實,亦方之盧梭氏為多。雖然,盧梭氏之言,其激蕩於一時,而流轉於意界者,真有以彌舊說之所短,使去其蕪纇,存其菁英,其於民義猶大水去而餘土膏也。故自盧梭氏倡說以還,凡古風之平易近情為可貴,而末流製作,其戕賊飾偽為可悲。今日言治之家,未嚐不三致意也。可知二義既合,始若相反,終乃相成,盧梭氏之言,於民群終當驗。其驗也,且以實事,不以空言,空言之左右民群,其權力行將盡也。
乃2若一國之政論,其必待異黨相督,而後有執中之美者,尤人人所共見也。其一曰保黨,所以嚴秩序而奠治安,其一曰公黨,所以倡改革命
1
以下以盧梭之說,為相反相成之證。——譯者注
2
以下言政論自繇之益。——譯者注
而期進化。是二者之於建國,猶空氣之有淡養二原行,畸於其前,則其國衰,畸於其後,則其國亂也。必待言政者心量日恢,亦公亦保,且其智足倚,知何者舊章之當守,何者古製之宜除,而後有黨界不分之一日也。蓋二黨之為用也,其一之所以宜存,即以其一之有所不及,而其所以利國,即在此相攻而不相得,乃有以製用事者之威力,使之常循理而惺惺也。夫為政之家,其為主義者眾矣,曰民主,曰貴族,曰異產,曰均富,曰合作,曰競爭,曰豐亨,曰節儉,曰國群,曰小己,曰放任,曰幹涉。凡此並峙分驅,家寶最勝之六理,人祝郅治之馨香,向非縱所欲言,而各極輸攻墨守之能事,則國衡之兩端,必一仰而一俯,欲異義相劑,國家有其利而無其害難矣。夫惟蛻嬗之世,人事之真理,常在執兩而用其中。人心之廣大中正者最希,一人之所是者不必是,一人之所非者不必非,必待兩黨爭衡,各出死力,以為所守之主義戰,夫而後妄說汰而真理存,此亦天時人事之至不得已者也。若前列之諸主義,假二說爭衡之頃,吾黨欲知何者為不可廢,不惟不可廢,且所宜獎進而鼓舞之者,則國中少數之人所持之議是也。蓋所以為少數之所持者,必其說為當時之所忽,而兩端有畸重輕之患者也。吾非不知民智之程度如吾英,無間所議之為何?持異說者無不相容之可慮,其民聞見世多,知以今日人倫之智慧而求真理,惟任人人各持所見,而自貢其誠,庶幾理之不齊,可悉得其功分與差數,乃至說為天下之公言,理為古今所定論。時而有人,乃持異義,亦往往為求道者之所樂聞,而為審其所當,使彼竟默而不言,則於道轉有損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