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言人道之所以得幾於至誠,即以言論自繇。——譯者注
所1足怪者,或曰言論自繇矣,而獨不可以達於極點。不知理之誠者,雖達於極點無害也,使極點而不可達,即未至於極點亦不足達也。所尤足怪者,或曰言論自繇矣,而事之容疑者,恣為論議可也,有必不容疑之天經地義,恣為論議不可也。而叩其所謂天經地義者,則彼於同彼者,所自以為天經地義者也。夫如是,彼之斷理也,且以無對不諍而莫與易自居矣。尚何言論自繇之與有?夫一說之不刊,至擬之為天經地義,乃今鰓鰓然,恐以言論自繇之故,將有人焉不以為天經地義。然則其說猶儼然得為天經地義者,徒以言論之不自繇而已。是其所判決者,固以一麵之辭,而未聽兩造之讞者,烏得為天經?烏得為地義?嗟夫!真天經地義,未有不樂言論自繇者也。
且2世之人,每持一說而衛之甚勇也,不必以其理之誠而無妄也。常以其說之關於世道而不可廢,恐廢民將無所措其手足也。然則舊說之不可攻,不在其是非,而存乎其利害。彼謂舊說為民所信奉日久,關於人心風俗者,至深而不可離,故國家之職,在保持其說,而禁其攻者,且以其事之不容已,而責任之所存也。彼長國家者,雖不必以無對不諍自居,而副以眾情之協同,即施壓力未為失也。事關名教之重如此,而其義之美又如此,是惟宵小壬人,乃欲破其防而裂之耳。夫製惡人非過舉也,則禁其所欲行者,又安得而有非?其用意如此,乃栩栩曰:“吾所以抑塞橫議者,非從其理之是非誠妄而為此也,徒以其利害之所關,吾惡夫無對不諍者之僭妄也?雖然,理之誠妄難言,而事之利害易見,吾今以利害為此,子不得以自居無對不諍加我矣。”不知彼避誠妄,而取利害,所為同實,特異名耳。凡說不容平議究言,徒以一人一眾之去取而定之,其人其眾,皆以
1
以下言言論自繇本無限製。——譯者注
2
以下言棄是非從利害,不足為藏身之固。——譯者注
無對不諍自居者也。夫利害之分,必待自繇之辨難,而後庶幾有定程者,與誠妄等。但使吾所謂利,不任他人之言害,吾所謂害,不容或說之為利,則其所利害,無異向者所誠妄也,則亦自居無對不諍而莫與易,複何僭妄之能辭?且夫利害之與誠妄,精而言之,固不可離而二也。人之辟異端也,不得曰其說利可以存,獨以為真理則不可也。何則?其妄也即其所以為害也,假有一說於此,而於吾心決從違焉,舍其誠妄,於何求之?古語有之曰:“天下無不誠而利用者。”言此者非惡人也,乃聖人也。向使與人以一說,雖利用而彼心知其不誠,寧不以前語相稽者乎?且人有所篤信而謹守也,從未有主於利用之說者,必將曰吾所信守者,固天下之真道,惟其真,故不可以不信。方其言此,一切功利之說,舉所不計者矣。總之一國之律文清議,乃至所奉之宗教,所重之名教,皆不獨其誠妄有不可議也,即其利害亦不可以異說。彼方以此為其國之綱維,於違其說者不即加以文罔,夫已極其寬大者矣。
人1有說而我排之,彼雖有所複之辭,乃禁不許白,此奪其言論自繇固矣。且於人道,所損實多。欲吾說之大明,莫若征其義於事實,以恐吾說之或偏也,則試取一最不便於吾說之事實,以資發揮,尚庶幾有以饜聽者之意乎?則有如宗教言天,與夫名教言倫常之事,此皆世之人所指為不易之定理,而無思想言論自繇可言者也。以其義為社會之所至嚴,故持異說者有常不勝之勢,當其為辨,主客地位,固已不均。主舊義者必曰:“凡此皆古今通義,天下達道,國家憲典本斯而立,豈吾子亦雲不足信,然則國家憲典非耶?宇宙必有真宰曰上帝,此人人所篤信而莫或疑者,豈子亦以為不然,而主張者僭妄耶?”此謂乘當王之勢以臨人,求為勝也,非求真理也。是故君子恥之。雖然,不佞猶將應之曰:“向所謂自處無對不諍,
以下言自繇之理雖達之極點而不可搖。——譯者注
而主張僭妄者,非曰其人之心,有所篤信不疑者也,謂吾子之心,有所篤信不疑者矣。乃以子之所篤信不疑者,責人人之篤信而不疑,雖其人將欲有言,而足下掩耳疾走而不之聽也。若夫其理於人道,所關之大小重輕,非所論矣。雖使所持之義,為不佞平日所最嚴,於吾心無幾微之疑義,但使所為若此,不佞猶將非之。吾子有最勝之義於此,而有人焉持其異同,其持此異同者,吾子以為邪說可,以為橫議可,以為惑世誣民亂天下無不可。但使本之吾子之意,本之古先聖賢之舊說,乃至王章清議,無往而不與吾子同,而以是之故,箝製異同者之口,使有言而不得盡其詞,斯皆不佞之所深非,將以吾子為僭妄,而奪人思想言論自繇者也。且吾子將以己所持者正,而異同之說,為非聖,為褻天,雖奪其言論自繇,乃無過歟?”則不悟政於此等,而奪人言論自繇者,其為禍於人群,乃最烈也。觀列國之前史,其一時所為,天日黯暗,而為後人所傷心詫怪於無窮者,坐此等事耳。當彼之時,致其毒者,方以名教國法,為之鉗網爪牙,而所誅鋤者,則後之人所目為賢豪,其所辭辟者,則後世所崇拜服膺之真理也。讀史者方悼歎痛惜於其所為,而伊古之人,為天下之至不仁,若心安而理得。何則?彼固以所誅鋤所辭辟者,為非聖,為褻天,雖奪其言論自繇為無過也。
曆1史中有一事,為世人所當常懸於心目中者,則希臘之蘇喀拉第[1]。其為人嚐為一國清議所不容,終且為其國法網之所加。生於文明之域,而並世多俊偉之人,其學術言行,所流傳至今者,皆親灸見知之弟子為之傳述,不獨智足以知其師,而於所居之國尤纖悉無遁情。是蘇喀拉第者,所謂古之哲人非歟?古及今言德行者,必以斯人為魁首,為典型。道大能博,由其源而分為二流:得柏拉圖之玄懿精深,上通帝謂矣;而又有亞理斯多德之權衡審當,廣被民生。此皆吾歐言道德格致者不祧之宗也。其為百代
以下言史事之確據。——譯者注
師資,後之人無異議者。至今二千餘年,其聲名之洋溢,如揭日月,久而愈章,雖同時輩流皆卓卓,乃總其眾以與之衡輕重蔑爾,其為至德也如彼,而為後世之所仰也如此。顧當其身,則國人眾推廷鞫,所被之以慢神不道惑眾傾邪之罪而戮之者也。其以為慢神不道也,則坐以國家祀典所列者為非明神也,其以為惑眾傾邪也,則坐本己之道以教後生也。彼執法之士師,主一國之平者,固以忠恕公允之心,決然斷其人之有罪,而於法為當誅也,固孰知彼所謂罪人而可殺者,乃千古之聖德,雖處之極人道之優美崇高,非為過乎?
曆1史中又一事,為今日婦孺所共之,而其為人類所哀悼,方之前事殆過之,無不及者,則千八百餘年以往,所見於喀爾華離2者也。其人生前言行,赫煊純懿,為聞見者所不能忘,身死近二千年矣,為人類所尊親,崇拜之情,同於天帝。顧其時人則亦以為有罪而戮之矣,且其所謂罪者何耶?曰以其人為逆天也。嗟夫!世之人,彼不獨不識至仁也,顧且加之以其正反,至於後世而悟,則逆天之事,正在此殺逆天者。雖然,以其事之可悲,而所殺者為其所崇拜也,論世者乃大過當焉。蓋使自其事實而觀之,是殺耶穌者非惡人也。豈惟非惡人,且實多守舊之正人,敬鬼神,謹言行,而愛國守法度者也。彼乃古及今所謂良民,如吾輩然,所庶幾謹慎,可一生無過,而為後人所欽重者也。執法定讞之祭師,方其裂法衣而宣罪名也,其心固無疑於耶穌所為之至不道,其畏天奉法之至誠,不必與今之神甫牧師異也。顧今之人,若戰栗怖畏,悲傷歎恨,於其時之所為者。然使生當其世,為猶太之種人,吾決所為,亦與彼曹等耳。以今日身為基督之教徒,遂若持石拋擊救主之人,必皆其時之無賴,獨不記此持石拋擊之人,其中
1
以下又一史事之確據。——譯者注
2
此言髑髏之地,即耶穌受疈磔於十字架處。——譯者注
有聖保羅在耶?
請1更舉其尤異之一事,所尤異者,其過失之昭著,與其人德智之閎深,有正比例也。今夫千古之帝王,具莫大之威力,而道德純備,智慮通達,獨出冠時,有過於羅馬之摩嘎斯奧力烈[1]者乎?殆無有也。身為文明專製之共主,而所以自修者,不獨為明允廉公之誼辟也,所尤難者,既浸漬漸摩於斯多噶[2]嚴毅之學矣,乃長懷其不忍人之心,間有闕失,為史氏所指摘者,觀過之知仁,要皆以慈良愷悌而得之。所篡述以言道德者,於前古為不刊之書,持較新約,未見其或牴牾也。故使略其名而尚其實,則奧力烈之非景教,其合於景教,實過後來名奉景教之帝王,然而剿絕禁遏景教者,則固摩嘎斯奧力烈也。彼於古人之道,既已攬其全而登其巔矣,又襟抱開朗,不為私欲之所拘蔽,其製行之懿,殆與至精之景理合,然而不知景教之行,乃斯人之幸福。蓋彼以謂“身為帝王,有正辭禁非之天責”,又深知其時之民俗,為叔季之末流,顧俗雖不厚,而未至於日下者,則其民敬信故鬼之所為也。“餘為天王,固不可使社會去治而就亂”,使今行之典禮型俗,凡所以維係人倫者廢,則放紛之餘,不知資何術有以拔亂世而反之正也。夫景教固所謂維新而革其故行之典禮者也,是故去故就新不能,則舍剿絕禁遏之,無他道也。彼又以景教所稱之天道為無據而不實,而降生帝子流血度世之說,又離奇難信,而景教果為後此世界維新之基者,則其明所不及見也。夫如是,彼慈良愷悌之哲人,明允廉公之誼辟,遂竟有剿絕禁遏景教之一事,嗟乎!史傳所書,其最不幸而可痛,未有過於此事者也。歐洲景教之行,不始於仁聖聰明之奧力烈,而始於譸張庸暗之君士丹丁[3]。藉使反之,其為景教利行之功,有紀極耶?雖然,平心而論之,彼奧力烈之所以禁黜景教於當時,與吾黨所以遏外道異宗於今日者,其用
以下言聖人而過,則言論自繇之不可奪明矣。——譯者注
心豈有異歟?殆無以異也。吾黨謂外道異宗,不崇信上帝耶穌之說者,為虛妄,為蔑天,為斁彝倫而亂社會;彼奧力烈亦謂景教新理,不崇信羅馬之舊神,為怪誕,為廢典,為隳社稷而害民生。而景教真理所宜為奧力烈所深知而隆重者,其事既如此矣。噫!世之人於名教之地,而禁遏言論自繇者,曷勿思奧力烈之言行,與其所以為人者,以己與奧力烈衡,將德行道藝皆過之歟?聰明廣運,求道之誠,事天之謹,而得善服膺之拳拳,皆必無愧於奧力烈,然後主己黜人之事,庶幾可為。即不然,彼奧力烈既誤於前矣,而今人之意,徒以一時之眾同,而遂以為無以易者,宜知所以自處已。
聞1前說者,乃更引約翰孫博士[1]之言曰:“夫辟邪說,所辟者固不必果邪說也,距詖行,所距者固不必果詖行也。雖然,辟者距者之所為未為過也。即或至德要道如景教,方其初唱,禁之可也。蓋道有是非,而教有邪正,吾未有以辨之也。然而禁之,使所唱為是為正乎?雖禁之以嚴刑,遏之以峻法,其至誠終不可以卒奪。若邪與非,斯宜敗已!然則真教正道,固無懼於禁遏,而禁遏之事,正所以驗其教之真否,與其道之正邪也。”夫如是之說,其所以主防閑宗教,不容立異者,可謂奇辟。顧不佞既主自繇之義,固不可無以待之。則應之曰:“夫謂真理正道,雖禁遏不害者,此自唱真理正道者言之也。而非受真理正道者,有惡於唱說之人,而以是待之也。以遏絕待真理正道,於真理正道固無傷矣,而自受者言之,其於報施之義,無乃爽歟?使有人於此,以其先知先覺之明,抑竭其耳目心思之力,為人類發不可不知之新理,或關於天道,或切於人倫,彼方為斯民證其昨非,而指其今是,此斯民之幸福,而以人為人之極功也。即自約翰孫輩言之,亦未嚐不謂其所為,於斯人有不朽之功德者也。如前之說,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