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駱駝祥子》的思想內容與藝術特色(3 / 3)

當然,老舍也要寫社會,不寫社會無以塑造人物。但那些社會生活,是被卷入主人公命運中的,是事隨著人走。不僅如此,一些次要角色,也都圍繞著祥子的命運而出現,都服從於祥子形象的塑造。這種構思方法的優點是:文章線索清晰明了,人物形象豐滿厚實。《駱駝祥子》雖眾星拱月般地突出了祥子的形象,但並沒有忽略其他人物的塑造,與祥子關係密切的人物,如虎妞、劉四等,也都刻畫得相當出色。同時,作家圍繞著祥子,描繪了車廠、茶館、大雜院、白房子等生存環境,敘寫了軍閥戰爭、工人受剝削、進步知識分子受迫害等事件,給讀者提供了一幅五光十色的具有濃鬱故都色彩的風俗畫卷,為人們認識二三十年代的北平提供了有益的鎖鑰。

其次,小說善於用豐富、細膩的、貼合人物身份的方式描寫人物的心理活動及變化。

《駱駝祥子》的心理描寫是緊緊結合人物的行動與故事情節的,心理描寫補充了祥子沉默、木訥、不善言辭所留下的空白。因此,小說在刻畫主人公祥子的性格時,運用了大段的靜態心理描寫,而且這些心理描寫完全是中國式的、祥子式的,它是用祥子的語言來敘述,而不是以作家第三者的語言來加以客觀描繪的。哪怕是寫景,都是通過祥子的眼睛去看去描繪,用這些景物在祥子眼中的變化反襯出祥子的心情和動態。比如:

他弄不清哪兒是哪兒了,天是那麼黑,心中是那麼急,即使他會看星星,調一調方向,他也不敢從容地去這麼辦;星星們——在他眼中——好似比他還著急,你碰我,我碰你地在黑空中亂動。祥子不敢再看天上。

這是祥子逃出兵營摸黑走道兒的心理活動,看不清方向,又擔心被大兵發現,他心裏驚慌、著急、害怕,以致錯認為星星也慌亂不安地在互相碰撞。這種用景物在人物心裏的反常變化來曲折地表現人物在行動狀態下的心理活動,應該說是老舍的一個創造。即使是純粹的心理活動敘述的部分,老舍也盡可能地用人物自己的語言來講述自己的心情。比如,祥子買車的積蓄被孫偵探敲詐走後,他攥緊了拳頭,說了一句話:“我招誰惹誰了?”對於祥子而言,他沒有文化,隻知盲目地個人奮鬥,看不清自己所處的環境,這就是他最真實的心理狀態。再如,祥子從兵營牽了三頭駱駝逃出來,他左右拿不定主意,最後索性把心一橫:“走吧,走,走到哪裏算哪裏,遇見什麼說什麼,活了呢,賺幾條牲口;死了呢,認命!”這種豁出去的心情當然是最祥子的,複雜的問題想不清楚,也想不遠,隻有一個辦法就是認命。語言是思想的外衣,借助祥子的語言來展示祥子的心理也就格外的生動、貼切。

最後,京味兒與幽默是最具特色的“老舍式小說”的標簽。

在《駱駝祥子》裏,故事線索單純,白描手法出神入化,它的語言完全是普通北京人的口語,描寫少,敘述多,正如老舍自述:“文字要極平易,澄清如無波的湖水”,並且“從容調動口語,給平易的文學添上些親切、新鮮、恰當、活潑的味兒。因此,《祥子》可以朗誦。它的語言是活的”。《駱駝祥子》顯示了老舍小說語言追求的目標及獲得的實績。老舍小說獨特的京味,來自生活中提煉出的獨具文化色彩的語言,來自悠久曆史與文明所孕育出來的民族文化的智慧和外觀。老舍運用經他加工提煉了的北京口語,寫大雜院、四合院和胡同,寫市民凡俗生活的風俗人情,寫構成古城的各種職業和尋常世相,使小說透出北平特有的地方色彩。

老舍最大的本事就在,他把文學語言一下就紮到了北京老百姓的舌根上,散發出濃鬱的京味魅力,透射出帶著胎記的京味人生習俗。老舍筆下,語言是習俗,習俗也是語言,達到新文學的語言學的新境界。老舍的小說用簡潔樸實、自然明快的語言準確傳神地刻畫了北平下層社會民眾的言談心理。比如寫人物外表:祥子是“挺脫”“硬棒”,劉四爺是“虎相”“方嘴”,虎妞是“虎頭虎腦”。比如寫人物語言:

祥子因事兒不順,棱眼說“不這麼奔,幾兒能買上車?”高媽稱讚祥子是“老實巴交”,車夫們起哄祥子說“哼,你怎麼不能呢,眼看著就咚咚嚓啦!”這些用語都是取自北平人的唇舌,又符合人物的身份、個性、教養。虎妞引誘祥子的一番話更是聞其聲如見其人:

“你瞧,”虎姑娘指給他一個椅子,看他坐了下來,才說:“你瞧,我今天吃犒勞,你也吃點!”說著,她給他斟上了一杯酒;白幹酒的辣味,混合上熏醬肉味,顯得特別的濃厚沉重。“喝吧,吃了這個雞;我早已吃過了,不必讓!我剛才用骨牌打了一卦,準知道你回來,靈不靈?”

“我不喝酒!”祥子看著酒盅出神。

“不喝就滾出去,好心好意,不領情是怎著?你個傻駱駝!辣不死你!連我還能喝四兩呢。不信,你看看!”她把酒盅端起來,灌了半多盅,一閉眼,哈了一聲。舉著盅兒:“你喝!要不我揪耳朵灌你!”

這番對話,讓虎妞這個老姑娘粗俗潑辣又工於心計的性格躍然紙上,祥子木訥老實、寡言少語的形象也表現得生動鮮活、貼切真實。這裏每一個人物的語言都是個性化了的。正如老舍所言:“對話必須用日常生活中的言語。這是個怎樣說的問題,要把頂平凡的話語調動得生動有力。我們應當與小說中的人物十分熟識,要說什麼必與時機相合,怎樣說必與人格相合。”作品的敘述語言也多用精確流暢的北京口語,既不夾雜文言詞彙,也不采用歐化語言,在老舍手裏,俗白、清淺的北京口語顯示出了獨特的魅力和光彩。北浦藤郎說:“老舍早期的作品有為幽默而幽默的缺點,但在《駱駝祥子》一書中,一掃積弊,風格敦重,文字凝煉,沒有一句廢話。”無論是情節交代,還是人物介紹,都極省筆墨,表現力卻很強。即使有幽默,也如老舍所說:“它的幽默是出自事實本身的可笑,而不是由文字裏硬擠出來的。”老舍的幽默風格,在《駱駝祥子》已是恰到好處,達到了一個新的境界,其含蓄而意蘊豐富,讓人神會於心,哭笑不禁。這種有節製、有分寸的藝術表現,悲劇與喜劇的滲透,諷刺與抒情的融合,獲得了一種豐厚的內在藝術力量,達到了一種“含淚的笑”的藝術效果。老舍創造性地將文學語言的通俗性與文學性統一起來,形成了獨具特色的“京味兒”韻味,不愧是一位語言藝術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