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錢與欲望的沼澤裏,祥子失去的不僅是做一個獨立車夫的夢想,還有做一個平常人的自信,他最終成為了那城市醜惡風景的一部分。而引誘祥子陷入欲望沼澤的虎妞自己也同樣是欲望的犧牲品。由於劉四對金錢的無限欲望,讓她貽誤了青春,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由於她對愛情和幸福的追求長期被壓抑,身受家庭剝削的損害,心理也因之變態。在她與祥子的婚姻中,虎妞近乎動物般的欲望、索求,完全是粗野的、畸形的。她幾乎把祥子當做了自己的獵物,這嚴重摧殘了祥子的肉體和心靈,並且她自己也始終未得到半點幸福。虎妞是可恨的也是可悲的,她的悲劇正是城市文明發展中眾多底層女性的悲劇。這樣一個集可惡可笑可憐可恨於一身的女性,已經成為現代文學人物畫廊中一個複雜而豐滿的人物形象。小說對構成城市環境的各式各樣的人進行了解剖,犀利地指出在現代化進程中城市文明病所引發的人性的沉淪與變異。我們能感受到老舍對病態的城市文明給人性帶來的傷害的深深憂慮。“在30年代,像《駱駝祥子》這樣在批判現實的同時又試圖探索現代文明病源的作品是獨樹一幟的。”最後,它構造了一個普世性的生命寓言。
“《駱駝祥子》憑其生命寓言的恒久價值、憑其對車夫特殊人群的傑出表現、憑其獨到的敘述文章就足以不朽了。”小說對北平人力車夫的生活與行為有著精細的理解和表現,全書主要圍繞著“車”展示了車夫艱辛的奮鬥曆程,又著眼於“心”展現了主人公的蛻變過程。作家通過虛實結合的方式,展現了代表一切個人奮鬥者的精神世界,表達了對人類的普遍與恒久意義的追求。
老舍“實寫”的是形而下的車夫們和周圍人的日常生活,而矚目於“心”的敘述則被賦予了形而上的寓言意味。我們從中看到的是現代人的心靈悲劇,祥子“車”的誌願落空、人格的墮落正是這樣的悲劇。“車”是祥子的“誌願、希望,甚至宗教”,車“可以使他自由、獨立”。擁有自己的車,“他以為這隻是時間的問題,這是必能達到的一個誌願與目的,絕不是夢想!”買車的願望與願望的暫時實現是祥子“心事”敘述的邏輯起點,賣車與絕望的情緒、墮落的行徑是他的命運歸宿,失去車就是失去生命的價值。人格的墮落與價值的失落,就是祥子的心路曆程與心靈邏輯。這個邏輯與“人類的努力的虛幻”的悲劇哲學吻合一致,成為了一個生命寓言。
祥子的起點是一個“高等車夫”,他是車夫中的超人,其個人奮鬥的客觀效果就是維持他不同於一般車夫的地位與價值。從“高等車夫”到“車夫樣的車夫”,再墮落成為“末路鬼”,祥子的生命軌跡與發展邏輯始終是向下的。而前後判若兩人的祥子,其差別隻在有“誌願”與“無心”。轉折便是“祥子的車賣了!”車被賣了,它是祥子的車,它被祥子賣了,它曾經是祥子的追求目標、是誌願、是宗教,祥子無可奈何地背叛了自我。這時的祥子已經沒有了“心事”,“以前他所看不上眼的事,現在他都覺有些意思”,“他沒了心,他的心被人家摘了去”,他變成了一個無心的人,也是一個無心追求任何事物的人,距行屍走肉隻差了一步。寫“心”而走到這一步,小說的悲劇意義已經充分顯露:“哀莫大於心死!”此前的祥子一直是一個奮鬥者,此時的祥子則是一個“車夫樣的車夫”。祥子從車夫中的超人發展到對車夫標準的認同,正是一種精神的墮落。他從不沾煙酒到煙酒成癮,直至最後連地上的煙頭都要撿起來。起初他是借吸煙反思多舛的命運,借喝酒求健忘,最後煙酒已經成了一種習慣和悲劇生命的組成部分。讓祥子成為“標準車夫”絕不是敘述宗旨,老舍必須要讓祥子真正下地獄,以體現人的精神的巨大變化空間,以及人類的奮鬥與墮落之間的巨大張力。這個張力及其必然悲劇的導向正是人類生命的寓言。
《駱駝祥子》中的事件是簡單的,不過是買車丟車,而附著於事件的人心卻是極為複雜的。人心與世界的關聯、人生的哲理卻不因為這個過程的複雜而模糊。老舍把世界對人的規製抽象為與車關聯的一個意象:“轍”,這個轍印的終端就是地獄,而地獄又在人的心裏,人的一切努力都為了不去走那個被規製的“轍”,但人往往掙不脫它。祥子“入了轍”,他下了地獄。
二、《駱駝祥子》的藝術特色
《駱駝祥子》之所以被推崇為老舍的代表作以及現代文學的經典,不僅在於其思想的深刻與豐富,還在於它藝術手法的獨特性與個性化。老舍十分熟悉作品所描寫的各種人物,他用一種樸素的敘述筆調,生動的北京口語,簡潔有力地寫出了富有地方色彩的生活畫麵和具有豐滿性格特征的人物形象。在藝術結構的安排和語言的凝煉上,都取得了成功。
首先,嚴謹的藝術結構顯示出了老舍小說創作獨特的藝術魅力。
老舍的長篇小說在結構上都有一個突出特點:以寫人為中心,圍繞人物的命運來展開情節。在《駱駝祥子》中,祥子的命運便是全書的中心線索。祥子的主角地位始終是不可動搖的,寫到的所有其他人物,都因祥子而存在。人既以祥子為主,事情當然也以拉車為主。這樣,作家便讓一切的人都和車發生關係。小說以主人公祥子的生活遭遇為描寫重點和結構中心,以祥子買車、賣車“三起三落”的奮鬥、掙紮、墮落過程為敘事線索,一線串珠地組織材料,安排情節,顯得不枝不蔓、緊湊集中。這種單純、集中、明晰的結構,不僅使小說情節完整而謹嚴,而且有力地展示了人物性格發展的完整過程及其悲劇性結局的必然性。同時,又通過祥子與周圍人們錯綜糾葛的複雜關係和各種生活場景的描繪,展現出那個特定時代的社會生活環境,單純中有複雜,從而在較為廣闊的社會背景下揭示了祥子悲劇命運的社會意義。整部作品沒有過多的鋪排渲染,也沒有離奇曲折的故事情節,作家或介紹,或描繪,或評論,把故事的來龍去脈、人物的喜怒哀樂通過敘述娓娓道來。但故事有頭有尾,情節的展開前後呼應,既符合人們的欣賞習慣,又使人物更加突出,作品主題更加明確、集中,顯示了作家納繁複於單純的藝術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