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老派市民形象:因循守舊、保守自私
老派市民形象,即那些尚保留著東方封建傳統美德,溫和、善良、講禮節,但又極端保守自私、因循苟且的市民,這是老舍塑造得最好、最成功、最具有感染力的一個人物係列。
老舍對北京文化乃至整個中國傳統文化中消極落後成分的批判,也主要是通過這類形象的塑造來完成的。他們雖然是城裏人,但骨子裏仍然是農民,是鄉土中國的子民。他們身上負載著沉重的封建宗法思想的包袱,其人生態度和生活方式都是很舊派、很閉塞、很保守的。老舍常常通過戲劇性的誇張,來揭示這類人物的精神惰性與病態,從而實現他對傳統文化劣根性的批判。老馬、張大哥、祁老太爺等都是這類人物的代表。
“老馬”是老舍旅居英國時創作的長篇小說《二馬》中的人物形象。他迷信、中庸、馬虎、懶散,是個奴才式的人物。他抱殘守缺,不思進取,信奉好歹活著的人生哲學。因此,雖然他在倫敦經商,但他的習慣、做派、心理無不體現出中國士大夫的名士作風。他盡管成了商人,卻鄙視經商;人家誇中國人好,他就請吃飯,誇飯好,他就再請。他在小節上似乎充滿灑脫,也不乏有趣可愛;可在大節上就完全暴露出自卑、愚昧和空虛來。他與房東溫都太太的戀愛悲劇,一方麵體現了英國人的民族歧視心理,另一方麵卻正顯示出老馬所代表的傳統中國人因愚昧、空虛而被人看不起的可悲現實。
“張大哥”是《離婚》中的一個主人公,講求中庸,是北平人的生存典範。“一生所要完成的神聖使命:作媒和反對離婚”。他樂於助人,為人勸架、保媒、搬家、找房,忙的不亦樂乎,在人們廉價的奉迎中飄飄然,覺得自己是最有能力最有用處的人。他的目的是要努力維持這個半新半舊“世界”的平和——在他看來,“世界的中心是北平”,而北平的生活,不論是好的、壞的,都是世界上最標準、最得體的,隻有在這樣的一個中庸渾沌的社會中,他才能遊刃有餘地生活。然而他的兒子入獄,那些平時的朋友都避之唯恐不及,無人伸出援手。老舍用恰當的篇幅,畫出張大哥的漫畫像,介紹他的生存之道,辛辣地諷刺、批判了老派市民消極保守、不思進取的中庸之道。
《四世同堂》裏的祁老太爺,當日本侵略者占領北平時,在他看來隻要準備三個月的糧食與鹹菜,堵上自家院門,就可以逢凶化吉。都快要當亡國奴了,他還在想著如何過自己的壽辰:“別管天下怎麼亂,咱北平人不能忘了禮節!”雖然他自己是平頭百姓,可是心裏卻總不忘把人嚴格地劃分為尊卑貴賤,忠誠地按照祖先的禮教習俗辦事,處處講究體麵與排場。他奉行“和氣生財”的人生觀,善良到了逆來順受的地步。他對來抄家的日本人微笑、鞠躬,和藹地接受“訓示”;他盡管很同情鄰居錢默吟一家遭受日軍淩辱的遭遇,但又怕連累自己而不敢去探望一下老朋友。
祁老太爺的性格就是懦弱、拘謹、苟安,這是老舍最擅長塑造的形象,他是老馬先生、張大哥一類人的補充。
在這些人身上,老舍所揭示的是一種深刻的多重悲哀:阻止社會進步的障礙並不是來自個別人的道德敗壞,而是一種滲透於整個社會的習慣或者說是一種傳統文化中的糟粕。無論是老馬還是張大哥、祁老太爺,他們都誠實忠厚、熱情仗義,然而,他們自己是舊觀念熏陶下形成的老派市民卻不自知,這已經是一個悲哀了。但他們卻還要用種種舊思想去影響幹涉別人,這更加深了作品的批判力度。通過這一係列形象的塑造,老舍傳達了這樣的思想:要想社會進步,除了改革政治與經濟之外,還必須進行民族心理的革命。
(二)新派市民形象:追求不同,身份殊異
老舍和同時代許多作家不同的是,在批判傳統落後文明對市民人性銷蝕、同化的同時,也特別注意外來資本主義文明對市民性格影響的多麵性和複雜性,這種態度鮮明地呈現在他對“新派市民”的刻畫上。老舍的新派市民形象大致可分為三類。
第一類是老舍理想中的“國民楷模”。老舍雖然致力於國民劣根性的批判,但並沒有忘記理想人格的塑造。在英國教書期間,深受西方文化的熏陶,因此他很自然地把許多西方觀念加入理想人格的塑造中。老舍認為一個中國人能像英國人那樣做國民便是最高的理想了,為此,他以英國國民為模式塑造了李景純、李子榮這樣的青年。李景純是《趙子曰》中的新青年形象,他有知識、有理想、有愛國熱情,也有為國捐軀的精神,最終用以死來抗爭軍閥的行為喚醒了趙子曰這類渾渾噩噩的青年學生。李子榮是《二馬》中的人物,他是生活在英國的中國留學生,是一個用英國現代科學知識、民主理想和務實精神武裝起來的現代青年,具備現代青年所應具有的優秀品質:獨立、務實、求真、敬業、愛國,有理想和腳踏實地的行動。這是老舍所肯定、向往的理想市民典型,在他們身上寄托了作家“明日中國‘新’人類”的烏托邦夢想。
第二類是老舍含淚鞭撻的“中間人”或“過渡人”形象。比如《離婚》中的老李、《四世同堂》中的祁瑞宣,他們都是在思想上接受過西方新思潮影響的知識分子,但在情感上卻受到世俗社會的束縛而難以自拔。老李人品好,有學識,是一個肯埋頭幹實事的人,卻遭到同事的無盡羞辱,麵對小趙的混蛋行為,不敢有任何異議,作為堂堂男子漢,不能保護自己的家人,隻能回到家痛哭一場。他有清醒的認識,卻意誌薄弱經常屈服於現實,擺脫不了長期生活於其中的市民社會環境,“不敢和無聊、瞎鬧,硬碰一碰”。祁瑞宣接受過現代教育,具有一些獨立、民主的現代思想,但他畢竟是老北京文化熏陶出來的祁氏家族長孫,因此在民族敵人入侵家園、祖國淪陷的嚴峻時刻,他卻陷入了盡忠與盡孝的兩難矛盾中難以自拔。這些作為思想矛盾的“中間人”形象出現在老舍筆下,其曆史背景又正是中國市民社會從傳統向現代變遷的動蕩年代,因而就具有了特定時代的典型性。
第三類人物是“洋務”與“新派”的市井庸民。他們生長於中國傳統的世俗社會裏,卻又沾染了許多西方的壞毛病,集中西糟粕於一身。他們用浮光掠影的片言隻語、標新立異的行動舉止裝點自己,喪失了老一代的淳樸、熱誠與自力更生的生活能力;他們滿口新詞彙,實際上卻一味追求享受,倚仗父輩錢財過著醉生夢死的生活,顯示出自身安身立命能力的不足。典型形象如藍小山、丁約翰之類的西崽,張天真、冠招弟之類的胡同紈絝子弟。老舍用一種幾乎刻薄的手法來描繪這類人物形象,描畫他們可笑的漫畫式肖像,從而實現批判、警醒、反思西方文化的創作意圖。
(三)底層市民形象:忍辱負重、被侮辱被損害者
“底層市民”是老舍作品中表現得最多,也是廣大讀者最為熟悉的人物形象群體。老舍之所以樂於表現底層人民的生活狀態,與老舍的出身有很大關係。老舍出身於平民階層,這使得他比大多數現當代作家更加了解和更願意關注市井平民的生活現狀,他了解底層市民的精神重負,能從生命的崇高、求生的欲望、被侮辱與被損害的意義上去認識底層百姓的苦與樂;這使得老舍在反映舊社會的罪惡時,能注意到底層勞動人民所受到的多重摧殘,即生命被踐踏、被蹂躪的悲慘景象,以及貧苦景況中生存的殘酷與精神幻滅後的墮落與蛻變。
《駱駝祥子》便是一部展示城市貧民悲劇命運的代表作。沉默堅韌的祥子有著駱駝一般吃苦耐勞、堅韌不屈的秉性,他淳樸善良、恭卑謙和、富有同情心,最大的願望就是擁有一輛自己能夠支配的車,隻有那樣他才感到做人的價值與尊嚴,獨立與自由。為此,他可以忍受狂風暴雨、天寒地凍,他為這個心中的小小願望執著地追尋著。然而他的結局卻是悲慘的:不僅沒有買到車,而且喪失了生活的信念,而希望的幻滅導致的是人生的墮落。值得注意的是,老舍在表現底層市民悲慘命運的同時,也暗含著批判、排斥資本主義的主題。
短篇小說《月牙兒》寫母女兩代風塵女子的悲慘人生,為被侮辱被損害的下層婦女伸冤訴苦。在兩代人生活道路的分離與相聚背後,隱伏著精神上的分離與合一。小說展示了母親從生活中得來的“肚子餓是最大的真理”這個殘酷的生活經驗,與女兒從學校的新潮教育中接受的“戀愛神聖”“婚姻自由”等新觀念形成對立、矛盾。耐人尋味的是,矛盾的解決方式是女兒為了活下去,服從了母親的生活“真理”去做暗娼。老舍通過這個故事對西方資產階級個性解放思潮作出了自己的獨特判斷,他站在下層城市貧民的立場,尖銳地指出:在大多數窮人連基本的生存權利都沒有、處於饑餓狀態的時候,愛情就隻有買賣,“婚姻自由”“戀愛神聖”雲雲,不過是騙人的空想。老舍對於西方個性解放思潮的質疑與批判,無疑是深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