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蘅讚道:“當真好酒!”
上官岩合了手裏的梅花折扇,微笑地向他一抬杯,一飲而盡,隨後不禁歎了口氣,道:“較前次來此步兄傷的更重了。”
以上官岩的身份自是知道步蘅這段時間在肆聖湖內所受的折磨,見他麵色憔悴,形容微枯,已知道他是毒發傷重。
步蘅淡然一笑,卻道:“幸得未死。”
上官岩也笑了,道:“步兄年紀尚輕,便有這等曠遠心思,讓人歆佩,隻是步兄身負諸多,死且放罷,不能輕言,惜命卻來的極重。”
步蘅默了片刻,忽哈哈大笑起來,喟然道:“未料及在下與上官大人立場相左,亦是敵友分明,上官大人卻仍不時為步某考量,多次相救,此種感覺微妙至極。”步蘅這話當真發自肺腑。
是啊,上官岩下屬玄武堂,可在肆象靈池中有絕不遜於堂主之尊,卻在遇步蘅一行之後,從未下過殺手,反而明裏暗裏相救告誡,這雖讓人不解,卻能讓人感他的一片善意,對步蘅等人並無歹心。
上官岩給自己與步蘅各又添了一杯酒,目光落望樓前一片茜色的水天,吟詠道:“有情風萬裏卷潮來,無情送潮歸,問錢塘江上,西興浦口,幾度斜暉,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誰似東坡老,白首忘機……”
珠聲似玉,一曲八聲甘州,幾許無奈,幾許放然,糾纏其中。
步蘅靜靜地聽著,心中靜謐曠遠不覺被觸動起來,他飲下那杯酒,上官岩一曲罷,好似自語般道:“天地不息,世事變幻,到頭皆空,休休已矣。”
步蘅不禁淡然一笑,頷首道:“不錯,便要有‘白首忘機’。”
上官岩大笑:“我等年華尚在,哪裏來的‘白首忘機’。”
步蘅道:“白首若有時,且非人人必經?忘機之言不就有‘樽前醉倒’,‘一江琉璃’之心?”此刻海上冰輪轉起。
明月若冰輪,不願爭鬥,隻欲逍遙。
上官岩眸子一亮,折扇一擋,歎道:“步兄這般想法倒是與我不謀而合……。”下言的不謀而合上官岩說的極低,幾乎隻是說給自己聽的。
步蘅卻聽見了,步蘅生性淡泊,一身清風,自小戀慕愛方外之情,若非八年前那家破人亡的慘劇,此刻想來不知會在何處清唱淺吟,月下置酒,自得悠然。
故天性使然,即便身負血仇,沉重不堪,步蘅的心中仍有這等“樽酒斷清秋”,而這般氣質卻時而由內流露,難怪上官岩頭遭見到他便能感覺。
步蘅意味深長轉眼瞧他,笑道;“岩兄是想說於心戚戚?”
“岩兄”一稱,而非上官大人!
上官岩先是一怔,隨即微微一笑:“或許吧……”
功名利祿,武林紛爭,身不由己,上官岩可有謝公雅誌“放浪形骸,物我相忘”?而這種“忘機”之心可是與步蘅的清樽明月有異曲同工之思妙呢?
無人知道。
步蘅頓了頓,還是道:“可肆象靈池與我步家畢竟勢不兩立,這讓人遺憾……”
戚戚之心,相逢是緣,可憾殊途。
上官岩眉一傾,沉聲道:“步兄能這般稱我岩兄,我心裏爽快,今日且是今日,又怎管它俗事瑣碎,糾纏不清!”隨即大笑,又悶了一口酒。
步蘅聽他此言,恍悟帶著自省意味歎說:“有理,有理……”也埋頭飲了一杯。
上官岩一抖玉頸柳身酒壺,已空空,於是大喊;“拿酒來!”少時踏雪尋梅各人托著一個木盤,將新燙的酒擺在了桌上。
上官岩向二人一笑,拎起一個酒壺遞給了步蘅,道:“請!”步蘅先是一怔,笑著接過溫熱的酒壺,上官岩也兀自提起另一隻酒壺,兩人竟同舉酒壺,一陣長飲。
這是怎番景象?
放豪一生,知心暢酒,便是浩然氣一點,自有千裏快哉風。
步蘅從小家教極嚴,又淡泊克己,雖性格溫潤親切,卻少有朋友,拘禮甚嚴。後家遭慘變,孤身負仇亡命天涯,與人與事自有表虛一套,未料此刻與上官岩寥寥幾句,知己之狀,倒是真實情意!於是且放傷痛,且放仇恨,惟時尚有此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