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景繡會突然出現,她會很安靜地坐著,聽我們演奏。她是我們唯一的聽眾。她就那樣安靜地聽,有時候悠然地點著一支煙。在我們一段結束的時候她就鼓掌,兩隻手“啪啪”地拍著,拍很長時間,聲音空曠地在禮堂回響,顯得孤單而落寞。
“你們一定會把全校嚇一跳的。”景繡激動地說。而葉宇安,依舊麵無表情。
上海的十一月不算太冷,和鳳凰鎮比起來,應該還算溫暖吧?我忍不住想象北平的天氣,應該很冷了。透過禮堂的窗,我看到外麵起了一陣很大的風,梧桐樹葉又三三兩兩地飄落下來。梧桐樹,好象是很容易就落葉的。
班上的同學漸漸和我疏遠,寢室裏於果和欣姿看我的眼神也充滿了鄙夷。在他們眼裏,和景繡混在一起的,都不是好人吧?景繡隻是很真誠而已。
我開始主動去買煙,以前我總是向景繡要煙。因為我覺得,隻要我還沒有自己去買過煙,就不能完全算個抽煙的人。可是這就像小時候看不到空氣裏的灰塵就大口呼吸一樣,其實它們都是存在的。當我恍然明白過後,我開始主動買煙,我固執地隻買那種純白的香煙。是景繡第一次給我的那種。我是個不願意輕易改變習慣的人,不知是幸運抑或悲哀。
我懷念第一次吸煙時那種暈眩的感覺。那一次之後,再沒有感受到。
抽煙的時候,我總是想流淚。有時候眼淚就真的那樣滾落下來了。它們一洶湧,便再也無法控製。
我依舊每天在禮堂和葉宇安一起練琴,每天穿越長長的走廊,經過旁邊已經脫落葉子的梧桐,有風冷冷地吹過。
那美侖美奐的音樂,真的是我們彈奏出來的嗎?
葉宇安是個沉默的男孩子,他沒有什麼朋友,和我很想,但是我有景繡。而他似乎天性就是冷漠。從來不和我說多餘的話。有時候,他背著大大的琴和我一起走出禮堂,他的背影既高貴又落寞。
他是個完全沉浸在音樂裏的男孩。有時候,坐在他的旁邊,不知不覺就被他的沉靜感染。
離平安夜越來越近,學校充滿了聖誕的氣氛。和葉宇安的排練出奇地順利。我做任何一件事都從未如此順利,但我依然對即將到來的登台充滿恐懼。我一想到要在強烈的燈光下,麵對台下那麼多的人。我害怕,害怕自己的表現不夠完美,害怕自己得不到他們的喜歡。
“你是不是很緊張?”有一天,葉宇安突然問我。
“是的,我很害怕。”
“怕什麼?”
“怕那麼多的人。”
“我們合奏得好聽嗎?”
“很好聽。可是我怕他們不喜歡。你說,他們會不會不喜歡?”
“我們隻要討好自己而已。”他低下頭,又開始拉琴。那低沉的聲音,就這樣彌散開來。
討好自己,我們隻要討好自己。我一直擔心得不到別人的喜愛,我一直想成為一個優雅高貴的女子,因為別人都喜愛這樣的女子。可是我遺忘了自己,我竟然遺忘了自己,這個我最應該去討好的人。親愛的小妍,你快樂嗎?
天氣已經很冷了,鳳凰鎮應該又開始下雪了吧?那些雪會覆蓋住灰色的街道,於是世界變得潔白,一切都那麼純淨。上海的冬天是不會下雪的,甚至可以看到一些四季常青的植物依然在嚴寒中挺立。
平安夜就這樣不可抗拒地來了。女孩們和男孩們都穿上了高貴的禮服往大禮堂走。他們彬彬有禮地微笑,我牽著景繡的手在開始流汗,粘粘地在我們手心,我在人群中看到了葉宇安,依舊冷漠地牽著一個溫婉的女孩子,心裏有種異樣的感覺。
“我們去後台吧。”他對我說。
“好。”
他放開手中女孩的手,帶著我朝後台走過去。已經很久沒有人這樣帶著我走了,我強烈地想起我的哥哥。我的哥哥,他為什麼是我的哥哥呢?
我們是第一個節目,我在黑暗中坐到鋼琴前。我聽到左後方的凳子輕輕移動的聲音。是葉宇安坐到我身後了。我撫摸著琴鍵,我隻要討好自己。
聚光燈突然亮起來,照在我們身上,台下是黑色的一片,看不清任何人,但我知道景繡的眼神,一定充滿了期待著祝福。
鋼琴的聲音隨著我的手指優雅地響起。我像主宰一樣控製著它們,我沉浸在了自己的音樂裏。大提琴的聲音適時響起,我又感受到那濃濃的哀傷。葉宇安是不是依然像抱著情人那樣抱著他的琴?我竟然又感覺到那種久違的安心。
眼淚又滑落下來,不知台下的人是否看得到。我放任它們流淌,放任它們四處蔓延。這音樂,震撼得令我疼痛。也許我們是兩個用心彈奏的人,那是我們心裏的聲音,通過樂器傳出來,進入耳裏,又再次回到心裏。於是,便讓我疼痛。
音樂停下來,台下響起熱烈的掌聲。然而他們不會知道我們是用心演奏的。這掌聲,熱烈卻空蕩。可是,景繡一定知道吧?這一片熱烈而嘈雜的聲音無法與你在禮堂給予我們的單薄而空曠的掌聲比擬。
“我們彈得很好。”在禮堂外,葉宇安對我說。他的眼中竟然有一絲興奮。這讓我無法適應。我隻是看著他,不知所措。禮堂外的漆黑和裏麵的燈火輝煌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有音樂聲隱隱地傳出來。我就那樣,抬著頭看著他。
他的吻來得那樣突然,以至於在我後來回想的時候,怎麼也想不起那是怎樣發生的。隻是突然有兩片柔軟的唇覆蓋上了我的唇。那樣的霸道,那樣的不可抗拒。他吻我,我嚐到了苦澀的味道。我的心髒開始莫名地疼,很疼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