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評點《頤養部》(6)(2 / 2)

一生未見之藥【原文】

四曰一生未見之物,可以當藥。欲得未得之物,是人皆有,如文士之於異書,武人之於寶劍,醉翁之於名酒,佳人之於美飾,是皆一往情深,不辭困頓,而欲與相俱者也。多方覓得而使之一見,又複艱難其勢而後出之,此駕馭病人之術也。然必既得而後留難之,許而不能卒與,是益其疾矣。所謂異書者,不必微言秘籍,搜藏破壁而後得之。凡屬新編,未經目睹者,即是異書。如陳琳之檄,枚乘之文,皆前人已試之藥也。須知奇文通神,鬼魅遇之,無有不辟者。而予所謂文人,亦不必定指才士,凡係識字之人,即可以書當藥。傳奇野史,最祛病魔,倩人讀之,與誦咒辟邪無異也。他可類推,勿拘一轍。富人以珍寶為異物,貧家以羅綺為異物,獵山之民見海錯而稱奇,穴處之家入巢居而讚異。物無美惡,希覯為珍;婦少妍媸,乍親必美。昔未睹而今始睹,一錢所購,足抵千金。如必俟希世之珍,是索此輩於枯魚之肆矣。

平時契慕之藥【原文】

五曰平時契慕之人,可以當藥。凡人有生平向往,未經謀麵者,如其惠然肯來,以此當藥,其為效也更捷。昔人傳韓非書至秦,秦王見之曰:“寡人得見此人與之遊,死不恨矣!”漢武帝讀相如《子虛賦》而善之,曰:“朕獨不得與此人同時哉!”晉時宋纖有遠操,沉靜不與世交,隱居酒泉,不應辟命。太守楊宣慕之,畫其像於閣上,出入視之。是秦王之於韓非,武帝之於相如,楊宣之於宋纖,可謂心神畢射,寤寐相求者矣。使當秦王、漢帝、楊宣臥疾之日,忽致三人於榻前,則其霍然起舞,執手為歡,不知疾之所從去者,有不待事畢而知之矣。凡此皆言秉彝至好出自中心,故能愉快若此。其因人讚美而隨聲附和者不與焉。

素常樂為之藥【原文】

六曰素常樂為之事,可以當藥。病人忌勞,理之常也。然有“樂此不疲”一說作轉語,則勞之適以逸之,亦非拘士所能知耳。予一生療病,全用是方,無疾不試,無試不驗,徙癰浣腸之奇,不是過也。予生無他癖,惟好著書,憂藉以消,怒藉以釋,牢騷不平之氣藉以鏟除。因思諸疾之萌蘖,無不始於七情,我有治情理性之藥,彼烏能祟我哉!故於伏枕呻吟之初,即作開卷第一義;能起能坐,則落毫端,不則但存腹稿。迨沉屙將起之日,即新編告竣之時。一生剞劂,孰使為之?強半出造化小兒之手。此我輩文人之藥,“止堪自怡悅,不堪持贈君”者。而天下之人,莫不有樂為之一事,或耽詩癖酒,或慕樂嗜棋,聽其欲為,莫加禁止,亦是調理病人之一法。總之,禦疾之道,貴在能忘;切切在心,則我為疾用,而死生聽之矣。知其力乏,而故授以事,非擾之使困,乃迫之使忘也。

生平痛惡之藥【原文】

七曰生平痛惡之物與切齒之人,忽而去之,亦可當藥。人有偏好,即有偏惡。偏好者致之,既可已疾,豈偏惡者辟之使去,逐之使遠,獨不可當沉屙之《七發》乎?無病之人,目中不能容屑,去一可憎之物,如拔眼內之釘。病中睹此,其為累也更甚。故凡遇病人在床,必先計其所仇者何人,憎而欲去者何物,人之來也屏之,物之存也去之。或詐言所仇之人災傷病故,暫快一時之心,以緩須臾之死;須臾不死,或竟不死也,亦未可知。刲股救親,未必能活;割仇家之肉以食親,痼疾未有不起者。仇家之肉,豈有異味可嚐而怪色奇形之可辨乎?暫欺以方,亦未嚐不可。此則充類至義之盡也。愈疾之法,豈必盡然,得其意而已矣。

以上諸藥,創自笠翁,當呼為《笠翁本草》。其餘療病之藥及攻疾之方,效而可用者盡多。但醫士能言,方書可考,載之將不勝載。悉留本等之事,以歸分內之人,俎不越庖,非言其可廢也。總之,此一書者,事所應有,不得不有;言所當無,不敢不無。“絕無僅有”之號,則不敢居;“雖有若無”之名,亦不任受。殆亦可存而不必盡廢者也。

【評】

林語堂在《吾國與吾民》中說:

十七世紀李笠翁的著作中,有一重要部分,專事談論人生的娛樂方法,叫做《閑情偶寄》,這是中國人生活藝術的指南。自從居室以至庭園,舉凡內部裝飾,界壁分隔,婦女的妝閣,修容首飾,脂粉點染,飲饌調治,最後談到富人貧人的頤養方法,一年四季,怎樣排遣憂慮,節製性欲,卻病,療病,結束時尤別立蹊徑,把藥物分成三大動人的項目,叫做“本性酷好之藥”,“其人急需之藥”,“一心鍾愛之藥”。此最後一章,尤富人生智慧,他告訴人的醫藥知識勝過醫科大學的一個學程。這個享樂主義的劇作家又是幽默大詩人,講了他所知道的一切。

也許李漁並非如林語堂先生所說的那麼“智慧”,李漁所“告訴人的醫藥知識”,也絕沒有“勝過醫科大學的一個學程”--這可能對李漁推崇過甚。但是我們今天的讀者不能不承認三百多年前的李漁的確是一個相當聰明的老頭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