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前,權長安初及束發之年。
早已聽聞陶都的春茶盛會,為的不是比茶,卻是比壺。
鬥茶、鬥酒、鬥詩詞文章、鬥小廝粉頭,他都曾見過,甚至玩過的亦不知凡幾,除了鬥壺還算新鮮。
踏上宜興地麵已經是黃昏將盡,半輪日頭隱在稍遠的竹林間,大好的景致,他卻隻想到一碟蠔油嫩筍子和半隻鹹鴨蛋,肚裏一氣咕嚕亂叫。
幹糧他早已拿去周濟了沿途的災民,至於銀錢倒是留下來二兩。他本不是扶威濟困、救人水火的大俠,便宜自己些許酒錢才是真本色。
他摸摸驢頭,嗬嗬一笑:“不然咱哥倆倒要人周濟了。”四野裏無人,他竟是在同那灰驢說話。
驢子懶怠理他。
“哇呀呀,我要賣了你換酒喝!”
切!
“燒驢肉!”
誰理你!
“斬驢筋!”
灰驢一揚後腿,驢背上滾下一團,依稀人形。
躺在草地上,溪流的聲音變得異常清晰,不由得人不想溯流而上,一探溪源。
多躺了一會兒,他歎口氣,可惜,不能成行。溪源顯然在密林深處,而密林深處顯然沒有人家,而沒有人家……平躺下來,太陽那顆鴨蛋黃看來又格外大,格外美味誘人,格外……總之,他餓了,而沒有人家便一定沒有可以填飽肚皮的食物。
“唉,驢兄弟,為了你,我可要錯過一場桃源遊了。作為回報,下次摔我,能否讓我自己選地方?”一骨碌翻起身,爬上驢背,權長安終於決定改日再探溪源,先入鎮要緊。
那驢子果然稀罕,不消人催,揚蹄便跑。權長安心下一陣得意,深覺這樁買賣做得合適。哪知驢子卻不是去往市鎮方向,而是奔密林而去。
或許天意。
權長安這樣想,便也泰然,享受起竹林清溪來。
驢子跑得越快,不時有竹葉擦過權長安的臉頰,人不免狼狽,耳邊風聲嗚嗚,夾著溪流叮咚好像小姑娘家的笑聲。他卻來不及欣賞,心中怨道:
它難道把自己當汗血寶馬使不成!
“大宛!”
□□的驢子一興奮,少說躍出四尺,他被震得頭昏眼花,疑心自己耳朵有了毛病。便是真有人呼喚,也該是“長安”,而非“大宛”。
“大宛大宛!”聲音變得好近。
錯了錯了,該是“長安長安”。
灰驢驟然停下,權長安一時又滾下驢背,跌落一篷泛著水澤泥香的腐葉。
老實講,這次還不錯,落地是軟騰騰的。雖說灰驢並沒有信守承諾,仍舊隨意將他拋到地上。可也算得有一點進步了,說不定下次他就有權利自己挑選在何處落地。
嘿嘿……嘿嘿……
笑著笑著,他便覺得不很對勁。想他頭次被摔,簡直氣得想要卸磨殺驢,後來因為沒有磨可卸,也隻好饒過一條驢命;第二次……還是沒有磨;第三次……最後,他隻求能夠選一處軟和點的地方落地便了,真是一回比不得一回。
不知不覺中,他倒給一頭驢擠兌得灰頭土臉,毫無招架之力。也難怪這驢能取個名叫大宛,若他日聽說驢背上的虱子號稱獸王,他也不會覺得很奇怪了。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
所以,假若他隻是聽一個小姑娘的笑聲便聽得渾身骨頭酥軟;假若他在一眾泥土氣、竹香、花香中,尚能清楚分辨出那股若有若無的體香;假若……當然隻是假若,這些都並不算太奇怪,對不對。
或者,隻是因為給摔得狠了,所以人才這樣渾渾噩噩,糊裏糊塗。
可問題是,他甚至不敢將目光投過去。
他不願像個登徒子,是以寧可把頭埋在落葉中,假裝人家看不見他,也便心安理得。
可是……他分明聽到熟悉了半個月的驢蹄聲。得得得、得得。
人家姑娘果真沒瞧見他?瞧不見他?他心裏泛酸,他好歹也這麼大一坨不是?
驢蹄子踏在落葉上的聲響持續幾下,他終於忍不住抬頭偷看。
一個翠綠色的小身影,停下來,肩頭稍聳一下再放鬆下來。
“還不走?”
他想嘔氣不動!
他真的想嘔氣來著!
可是,他連一頭驢都較不過勁,隻好爬起身,拍拍身上的泥土,跟過去。
一片灰黃的落葉在他頭頂一顛一顛,他心裏隻惦記一件事:她怎麼能歎氣,她該永遠開心永遠笑著才是,就算是為了唇角的一小朵米渦。